他抬眼看着她,带着笑意,扬起左手,慢慢按向她头顶,掌心却没有红光吞吐,那只左手轻柔地抚摸在她头发上,顺着柔软的长发下滑,*后停在她的后脑勺。 他凑过去,像是要环抱住她似的,嘴唇离她的耳朵三寸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可是,我突然……”突然舍不得了。 他看着她垂在颈后的柔软黑发,心里有冲动,想要跪下来向她乞求,虔诚地亲吻她的鞋子,又想就这样紧紧抱住她,将她这副假皮囊揉碎了,看看她藏在下面的真容。 是她?不是她?他不相信,不敢相信,她的一切都那么扑朔迷离。 他忽然觉得自己停滞的时间开始走动,像被堵塞住的沙漏一瞬间通了一样。三个甲子前,在癸煊台上停止流逝的时光,突然开始丝丝缕缕地移动,少年浑身的灵窍被打开,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地那么多年,都要过去了。 这是解脱?还是狂喜?可他还不敢确定,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他盯着她黑宝石般的眼睛,忍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慢慢走过去,双手合十,想要行礼,可又不太敢相信,*后只摆了个古怪的姿势,叹道:“你……会一直跟着我吧?” 谭音点头,回答得毫不犹豫:“会的。” “一直一直跟着吗?” “是啊。” “真的一直,一直,一直,跟着?” 谭音听他语气有那么点儿怪异,不由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他,源仲靠在窗前抱着胳膊,又专注,又有些紧张,两只眼紧紧盯着她,怕遗漏她*细微的表情。 “……是的。”她喃喃,“你同意吗?” 他不会又要跑吧? 源仲摸了摸鼻子,垂下头,良久,才低声道:“那就一直陪着我,别走,你不许走。” “还疼吗?”他问。 谭音摇了摇头,她下颌被捏着,说不出话。 源仲忽然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很暧昧,他离她那么近,她白腻的鼻尖还有柔软的红唇就在眼前,就算明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身体,可他竟还是怦然心动,这种蠢蠢欲动令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忍不住,再靠近一些。 其实他有事没告诉她,中午她在皇陵殉葬坑不是晕倒,而是突然没有了气息,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她不会知道,当他抱住那具失去气息的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感觉。 她身上的事情神秘莫测,他不是不想问,可他知道问多少遍,她也不会告诉她,只会用那种为难又坚持的眼神看着他。他挫败、不甘、甚至愤怒,但他也只有藏在心底不去想。 姬谭音的出现对他是毁灭性的改变,她不顾一切跟着他,粘着他,让他从开始的惊骇逃避,变成了期待喜悦,她简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属于他一个人的女神。 然后,他的神忽然离开了他,丢下他一个人在床前坐了**一夜,守着这具冰冷的尸体,那是什么感觉,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好像这样就能坚持自己*后一点小小的矜持似的。 明明心都已经被泡在糖水里,他还要露出獠牙发出一些凶狠的样子;明明利爪早已缩回去,他还会偶尔露出来给她看看。这可笑的小小自尊,让他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的卑微与无助。 可是,他毫无办法,没有一点办法。 他可以跪在她脚下,如同尘埃般亲吻她的鞋子,祈求她的一缕注视,他全身心都臣服于他的女神。可他不会让她知道这些,她是天神,是他千万回梦里的那双眼,他也不会告诉她。 面对她的隐瞒来历,他仅剩这点骄傲了。 “你昼伏夜出三个月,就是做的这个?”源仲面色古怪,指着林中第二个惟妙惟肖的“源仲”,半天才问出一句。 谭音捂着脑门子点了点头,见他神色怪异,她不由喃喃:“你、你不喜欢么?” 说了想让他惊喜一下,但好像惊是惊到了,喜似乎没看出来。 源仲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肩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他才突然眨眨眼睛,浓密的雾气从他唇边溢出。 “我、我真的没想到……”他苦笑,可是那苦笑很快又变成了真的笑,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喜悦之意,快要溢出来了。 好蠢,看上去好蠢,可他就是没办法不笑。 “你喜欢?”谭音不是傻子,她当然能看出他满面笑容渐渐扩散,她情不自禁也弯起嘴角。 源仲摸着鼻子,回头看看那个“源仲”,再低头看看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 “我喜欢。”他声音开始很小,可是一下子又变得很大,在撷香林中阵阵回荡。 “我喜欢。” 袖子被人轻轻拉住,谭音担忧地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他懂她的意思。 他心底当然是欢喜的,只是,只是他如果不找点别的话题打岔,就要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 愚蠢笨拙的男人,他低下头苦笑。 “……走吧,回去再说。” 源仲挽着她的胳膊,渐渐下滑,*后握住她冰冷的手,起初还小心翼翼不敢紧握,怕她发觉什么然后飞快甩开他,可她好像完全没发觉,只顾着扭头跟源小仲说话,很明显,她大约也是**次做出这样的机关人,感觉新鲜的很。 他慢慢收紧手指,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像是一个做贼的**次得逞似的,紧张担忧窃喜诸般情绪皆有,一时间花非花,雾非雾,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欢喜又难过,患得患失,是不是世间所有人都走过这一步? 源仲仿佛回到了三个甲子前的癸煊台上,他那懵懂的少年时期,怀着对天神至诚的信仰,等待着天神的到来。 高台之上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出神地望着台上出现的神女。 他心里一阵迷惘,又是一阵清醒,白衣乌发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可渐渐地,那清冷秀丽的容颜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雪白的脸,嫣红的嘴唇,总是露出死蠢死蠢的表情,时而斯文时而呆。 他眼怔怔地看着神女变成一个普通凡人女子模样,腰间挂着乾坤袋,一步步朝他走来,向他伸出手。 源仲情不自禁伸出手,他的手掌纤细修长,还是小孩子的手,终于与她握在一起。她朝他温柔一笑,将他细瘦的手握紧在掌心。 “你…有没有怪我?”她低声问。 他心中忽然像被沸水淋湿一样,一瞬间,无数画面从眼前流逝而过,癸煊台像是琉璃画一般碎裂开,他的手一动,反手将她柔软却略粗糙的手掌紧握在掌心。 “怪你什么?”源仲笑了笑,“怪你是为我左手而来么?” 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他曾经问过这样愚蠢的话么?她心里有多少次在暗暗嘲笑他的慌张与忐忑不安?又有多少次在蔑视他的小心翼翼与自作聪明的试探? 他抬头,稚嫩的少年双眼定定望着她清冷的眼睛,声音很轻:“你要我的左手,我会立即砍下给你。” 她摇了摇头:“不许这样做。” 少年的双眼变得灼热:“那就说你喜欢我。” 让她嘲笑吧,也让他愚蠢下去,他人生的沙漏因为她而停止,又因为她而开始流逝,他甘愿送上自己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 少年双眸渐渐狂热:“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愿说。” 他不会忘记她*终变得血肉模糊的身体,浑身的骨头都变作粉末,还要用没断开的双手紧紧抱着他。如果这还不是喜欢,他三个甲子的岁月又算什么? “留下来,别走,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恨不能揉进自己掌心,“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