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齐之死与王国维自沉
(节选,注释从略) 《采薇》是一篇有不少晦涩之处的小说,比如开头对于“养老堂”的描写,比如伯夷叔齐对于周武王“归马于华山之阳”和华山大王小穷奇的惧怕,比如夷齐死后关于“立碑”的纷争议论,比如小丙君对于夷齐“通体都是矛盾”的批评,这些不见于历史上关于夷齐事迹的各种记载,但是又不能说和夷齐故事毫不相关,它们为何出现在小说中,又是什么触发了鲁迅的创作构思?按照《补天》塑造“古衣冠的小丈夫”的前例,可以理解这些小说内容应该和写作当时的现实语境有关。那么,可能激发鲁迅构思“养老堂”“立碑”种种细节的现实事件会是怎样的?循着这���思路,《采薇》中奉行“坚守主义”的伯夷叔齐形象背后,渐渐浮现出另外一个现代人物的面貌,这个人就是王国维。 将王国维与《采薇》中的伯夷叔齐联系起来,不仅因为他们都有“不食周粟”的“坚守主义”,更因为王国维有着浓重的夷齐情结,而王国维自沉后,时人也多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夷齐视之。
王国维长于诗词,个人情志的抒发往往见诸笔端,间或透露出执着的夷齐情结。一位“爱画兼爱竹”的某君请为其竹刻小像题诗,王国维就以“江南有君子,人在夷惠间”(《题某君竹刻小像》,1918)之句题赠。同年在《百字令•戊午题孙隘庵南窗寄傲图》中,王国维再次历数屈原、陶潜、伯夷叔齐和废帝山阳公刘协这些“寂寥千载”的“伤心人物”:“楚灵均后,数柴桑、伤心人物。招屈亭前千古水,流向浔阳百折。夷叔西陵,山阳下国,此恨那堪说。寂寥千载,有人同此伊郁。”
阅览当年写给王国维的挽联,除了遗老群体往往比之以自投汨罗江的屈灵均,也有不少人以“不降不辱”的夷齐相类。比如,“报国忠贞拌一死,顽廉立懦圣之清”,王季烈以孟子褒扬夷齐的顽廉立懦来赞颂王国维之“忠贞”;“茫茫东海无鳣鲔,采采西山有蕨薇。……辱身降志吾何敢,青史他年论是非”,钟广生则从孔子肯定夷齐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之角度比拟王国维。如果说这两人都属于清遗民群体,如此立论顺理成章,那么与民国学人多有往还的旧书商陈济川、日本学人小川琢治、时任清华国学院导师的梁启超,各人立场见解各异,却也齐齐比王国维以夷齐: 独往独来不降不辱,至情至性可泣可歌。(陈济川)
齐邑犹存王蠋节,首阳长见伯夷仁。(小川琢治)
孔子说:“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欤!”宁可不生活,不肯降辱;本可不死,只因既不能屈服社会,亦不能屈服于社会,所以终究要自杀。伯夷叔齐的志气,就是王静安先生的志气!(梁启超《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辞》) 此外,对王国维推崇备至的陈寅恪,在挽词中也有“生逢尧舜成何世,去做夷齐各自天”的句子。
自然,王国维有夷齐情结、时人以夷齐相比,这些并不能说明鲁迅《采薇》中的夷齐一定跟王国维相关,然而,当引入王国维自沉的民国史背景,小说《采薇》中诸如“养老堂”“华山大王小穷奇”“首阳村等高人小丙君”“放马于华山之阳”“立碑纠纷”“谣言毁谤”等等,这些与历史上伯夷故事有所疏离、显得晦涩难懂的名目与情节,转而变得容易理解,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了。
鲁迅创作《采薇》的时候想到了王国维吗?是王国维的自沉刺激了鲁迅构思夷齐形象,还是鲁迅构思夷齐形象的时候联想到了王国维?二者的关系是以今释古还是以古喻今?要解决这些疑问,就必须细读小说、考究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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