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会儿,很香。老文公醒来,橘颂还蜷在窝里。“累了,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看着柳条筐里的大圆球,欣赏了一会儿它的睡姿。 整个下午都在忙。需要打扫的地方实在太多,这要一点一点来。他干得不急,不像是擦拭,而是抚摸。这座石屋的年纪太大了,是真正的山里老人。“而我,刚刚才八十六岁。”他这样说着,看了看仍在蜷睡的橘颂。 要找一张书桌。没有。堆房里有个老式卷边木桌,大概是用来给神灵摆放供品的,看上去像个大号元宝。他把它拖到了起居室。 有一个破损的柜子,摘掉几扇歪斜的柜门,也算不错的书架。一摞书摆上去,一切全变了。“我有了一间书房。” 他环顾卧室、外间,认为墙上还该挂点什么。“装饰总要有一点的。”他仰起脖子,腰和背一阵抽疼。他的两手使劲撑住那个元宝一样的木桌卷边。原来卷边还有这样的用处。 太阳西斜。大半个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老文公站在门前,看着河对岸那片高高低低的石屋。它们依河谷走势而建,好有气势。这会儿,它们红红的,害羞似的。这么大一座古堡似的村落,没有一丝人声,也看不到炊烟。 他怔住了,这才想起:从踏上河岸到现在,它一直都是静静的。是的,连一声狗吠都没有听到。“这里的人喜欢安静,包括动物。”他看着对岸,摇摇头,“不过还是太静了。” 老文公告诉自己:凡事都不要急,先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一早进村。他要去看望那些老乡亲,还要到店铺里买些日用品。 太阳落山前,他开始准备第二餐。除了米饭和白菜,桌上加了两个小碟:小鱼干和酱瓜。没有电,一盏老式油灯的罩子被他擦拭得锃亮。旁边,是一只闪亮的高脚酒杯。 橘颂跳上桌子,看灯,顾不得吃饭。他想阻止它踏上餐桌,但忍住了。闪烁的火苗真的让人喜悦。他为自己斟上浅浅的红酒。 橘颂的尾巴弄痒了他的脸。“颂,我们真该庆祝一下了。多好的夜晚。从今天开始,每晚入睡前我都会讲一个故事。” 他端起杯子,橘颂一直看着。“哦,好吧。”他伸手沾了一点酒,抹在它的嘴上。它抿一下,不停地抿,跳到地上。 他说一句“儿童不宜”,捏起一只小鱼干细细咀嚼。 窗上有了一片繁星。他围上围巾走出屋子。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清晰的银河了。这儿的夜空不是黑色,而是紫罗兰色。一只大鸟的叫声把目光吸引到河对岸。看不到高高低低的石屋了,浑浑的,黑黑的,包裹在隐约的山廓中。没有灯光,没有一个发亮的窗口。 村里也没有电。这怎么可能?蜡烛和油灯总有吧?他把眼睛睁大,一遍遍从头寻索,没有。真的没有一扇亮着的窗子。河水哗哗,夜晚的水声更响了。一会儿,又有鸟儿在叫,在山上,在村子后边。 橘颂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他的腿上,也在看对岸。“颂,你的眼神好,你能看到灯光吗?”他指着远处。 他和它一齐看着。后来,他的目光凝住了:一片模糊的石屋中,西南方的高处,透出了很小的一点亮光。橘黄色,十分微弱,但真的是从一扇窗子里透出来的。 “哦,有光。” 他们多待了一会儿。风不大,有些冷。这里比想象的要凉。空气里有腐草味儿,还有淤泥的腥气。一丝丝青生气掺在其中,这是春天的气息。春天不远了,如果它没有耽搁的话,这会儿肯定走到了石屋南边的山坡上,翻过那座稍高一点的山,也就来到河岸了。 “我们俩提前来了,咱们是赶早的。”他抱起橘颂,回到屋里。 灯光暖暖的。这种光色让人想到童年,想到许多个类似的夜晚:奶奶为他读书,讲故事。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他上炕坐下,围上被子。橘颂在那个柳条筐里待了一会儿,也跃上炕头,坐到身边来了。它发出咕噜声,鼻子频频触动。他把被角掀开,让它钻进去。木槿花图案的被子将他和它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部。他把枕头垫到背上,他和它半躺半倚,惬意多了。 他拿起一本书,又想起什么,拿来手机自拍了一张。“真是不错。你看上去很严肃啊。”他将屏幕放到橘颂跟前。 围紧被子还是有点冷。他去灶屋抱了一些劈柴,填进炕洞里。燃烧的噼啪声响起来,暖和了。 橘颂的身体很热,贴近时让人舒服。他看它脸上对称的花纹,发现那是一只大蝴蝶的图案,“奇妙之极,只有上苍才能描出这样一张脸。颂,我们在一起好暖和啊。” 一阵倦意袭来,打了一个盹。橘颂的眼睛离得太近,这让他很快醒来。它刚才一直在看他入睡,鼻子快要触到脸上。他想亲它一下。“可是书上说了,我们口腔里的细菌群落是不一样的,沾上唾液喉咙会疼。多好的三瓣小嘴。”他拍拍它。 该讲故事了,他与它有个约定。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有星星,就要有故事。“奶奶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我在旁边,像你一样。” “谁都没有她会讲故事。夏天的夜晚,我们坐在合欢树下,开始是我一个人听,再到后来,赶来听故事的就多了。大刺猬嘴里叼着、背上驮着小刺猬,一挪一挪过来了。黄鼬和小狐也来了,趴在紫穗槐下一声不吭。听故事的一群里,蝈蝈的个子*小,它们躲在树叶后面。” 劈柴燃烧的噼啪声变小了。 “它们悄悄的,谁都没有发现,一直躲在四周的黑影里。可是它们听了一会儿,什么都忘了,因为入迷了。它们咯咯笑,后来又哭了。我给吓了一跳。” 橘颂盯住老文公。 “‘后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吧,它是讲不完的。’奶奶*后总是这样结尾。” 又一阵倦意袭来。他眯上了眼睛。他发出鼾声,橘颂也眯上了眼睛。 他们的鼾声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一直响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