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唱少年 少轩低着头安静地坐下,用沉默回答了我的问题。他有一点胖,虽然个子已经很高了,但还是一脸天真的童稚容颜,两只手不知不觉地在无言的寂静里开始反射动作似的不断搓动。
我揣摩了一下自己刚才的问话,也许用词太不符合青少年,于是再问了一次:“我是说,像在班上突然没法控制,发出了声音,大家一定会瞪着你看,那你怎么办呢?”少轩是因为不自主地尖叫,神经科医生分不清是什么原因,吃药的效果又差,才转介到我的门诊。
坐在一旁的妈妈开始说话了,而且是相当体贴的口吻:“少轩,要不要说说看呢,你在家里不是曾提过……”妈妈急躁地讲着,虽然我立即比了个手势要求她不要出声,却只阻止了一半。
我只有再度对依然腼腆地低着头的少轩说:“随便说说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整个诊疗室忽然陷入了沉默,一种很难得的安静。
在这家医院里,人们总是快速交谈。医生和护士都受过良好的训练,总是以敏捷的动作辅助完成*快速的沟通。而病人和家属们因应医院的要求,也不得不提高自己的效率,但原来的环境不是早就训练我们过着这种以效率为目标的生活吗?
如果这时候有一个镜头,从我们的诊疗室开始拉高,看见了忙碌运转的庞大医院;再拉高,整个城市尽在眼底,里面的每一个人依旧忙碌而迅速;甚至,当整个岛屿都被纳入视野,我们还是可以感觉到这片土地永远不停息地骚动,急促的脉动振动出低沉又快速的声音,那是一声又一声的加油、加油、加油……
然而,语言永远只是某些人的专利品,是这个社会中所谓成功的人才可能拥有的,而且主导了整个城市脉动的都是成人。
就像此刻,在诊疗室里,焦虑的妈妈在我的手势或者口头的暗示下,终于沉默下来了。我重复了两次问话以后,也闭上了嘴安静地凝视着少轩。少轩的双手搓动得更快速了。
在这个小小空间里,隔音不佳的门墙虽然还隐约传来外面候诊或脚步走过的嘈杂声,寂静却开始继续凝聚,气氛而逐渐沉重了。这种沉重的安静,开始让不习惯的人感到一种不得不开口结束这一切无声状态的强烈焦虑。
妈妈的身体动了一下,我知道她快忍不住而习惯性地要打破沉默了,就赶紧做了一个请她安静的小小手势,叫她继续等待。
少轩的双手搓得更快了。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到达可能的*高速度时,我知道,声音就要出现了。
“很好玩呀。”少轩终于抬起头,露出羞怯的眼神。周遭立刻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也许只是一秒钟吧,但强烈的沉默压力足够叫人焦躁不安了。终于,少轩又继续开口说,“就是大家都会笑一笑,很高兴啦。”
我继续保持放松的姿态,**住心中的喜悦。虽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是任何被激起的情绪会立刻感染外散,而让敏锐的他再次羞怯地关闭自己���恢复之前沉默着搓手的模样。我也要**自己的好奇心,毕竟那明明是很尴尬,甚至困窘的表现,根本不可能“很好玩”的。任何惊讶或质疑,都可能惊动他小心翼翼才鼓足勇气发声的喉头。
他继续讲下去了,用片段的词语零碎地说明着。我开始微微点头,听他再说下去,然后才稍稍发出“嗯哼”的回应,鼓励他再继续说下去。我要像一个谨慎的唱和者,让原先胆怯的独唱少年逐渐放开嗓门,让他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甚至用眼神仰望他、倾听他,让他也相信自己说的话果真是重要的,让他有信心说下去。
这时,我才缓缓发出声音:“怎么说呢?”“还有呢?”“要不要再多说一点?”逐渐让独唱少年在确立信心以后,也可以同时听见我的问话了。于是,一首独唱的编曲,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转换成双重唱。
我们这间诊疗室也开始有了越来越急切的声音,原来沉默的冰块终于开始融解了。就像这家大型的医院一样,虽然我们的速度和温度都还差一点,但也开始有些骚动了。
在这个快节奏的大都会里,我们听得到的所有声音大都属于有能力的人,这些声音大多来自不再困惑的成年人。虽然是有人得意,有人失败,但至少自己的耳膜都习惯了自己的嗓子发出的声音。
有些声音是来自小孩子的,他们对大人的世界充满崇拜和好奇。因为他们很明显在这个世界之外,自己又没意识到这一切的差异,因此不在乎成人对自己的看法,反倒偶尔也能侃侃而谈。
然而,这群青少年在哪里呢?
失去了声音的青少年,或者偶尔像野兽般发出不悦的反抗声音的青少年,他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却像隐身的外星人,只有身处同类社群里,他们才敢自在地放声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