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
她的名字曾经是莱拉。 龙舌兰莱拉,朋友和客人都这么叫她。她一直被称呼为龙舌兰莱拉,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工作的地方。工作地是一栋红木色房子,位于码头边一条铺着鹅卵石的死胡同中,居于一座教堂和一所犹太会堂之间,周围是灯具店和烤肉店—伊斯坦布尔*古老的持证经营妓院就坐落在这条街上。 不过,如果她听到你这样说,可能会生气,开玩笑地朝你扔过来一只鞋——一只她的细高跟鞋。 “现在是,亲爱的,不是曾经是……我的名字就是龙舌兰莱拉。” 她永远都不会同意别人用过去式谈论她。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就会觉得自己渺小,生出一种挫败感,而她在这世上*不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不,她会坚持使用现在时——尽管现在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刚刚停止了跳动,呼吸骤停。不管她怎样看待自己的处境,不可否认的是,她已经死了。 她的朋友们都还不知道。这么一大早,他们应该还在梦乡,还在努力寻找走出各自梦境迷宫的路。莱拉希望自己现在也在家,裹在温暖的被窝里,猫在脚边蜷成一团,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那只猫的耳朵彻底聋了,周身是黑色—除了一只爪子上有一小块雪白。她以查理· 卓别林的名字给猫取名为“卓别林先生”,因为它与卓别林早期电影中的主人公一样,生活在自己的无声世界里。 要是能马上回到自己的公寓,龙舌兰莱拉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是现在,她在伊斯坦布尔郊区的某处,一个黑暗潮湿的足球场的对面,躺在一个金属垃圾箱里。垃圾箱把手生锈,油漆剥落,带着轮子,至少四英高,两英尺宽。莱拉本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脚上还蹬着她那双八英寸高的紫色露跟细高跟鞋。 很多事情她都想知道。她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生命的*后时刻,质问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但白费力气,因为时间不是一团可以拆开的毛线球。她的细胞仍然活跃,但皮肤已经灰白。她不禁注意到,她的器官和四肢内部正在发生许多变化。人们总是认为,尸体就像一棵倒下的树或一个空心树桩一样,没有了生命,也失去了意识。但只要有丁点机会,莱拉就会证明,恰恰相反,尸体充满生命。 她不相信自己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就在前**,她还在佩拉区穿梭,她的身影还在那些以军事**、**英雄命名的街道上—在那些用男人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上穿行。就在那个星期,她的笑声还在加拉塔和库尔图鲁什低矮的小酒馆、托普哈内闷热的小客栈里回荡,这些��酒馆和客栈从不会出现在旅游指南或旅游地图上。莱拉所熟知的伊斯坦布尔与旅游部门希望外国人见识的伊斯坦布尔大不一样。 昨天晚上,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顶层套房,她把指纹留在了一个威士忌杯子上,还把一条丝巾扔在了一个陌生人的床上,丝巾上有她的香水——帕洛玛· 毕加索的气味,那是朋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高高的天空中依稀可见昨夜的残月,明亮而不可触及,就像残留的幸福记忆。她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的体内还有生命,她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她怎么会就这样不复存在,仿佛一场幻梦在**缕晨光中消失?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唱歌、抽烟、咒骂、思考……即便是现在,她也仍在思考。她的大脑仍然全速运转—不过不知道能持续多久。她希望自己能穿越回来,告诉所有人,死者并非立刻死去;他们依然在思考各种各样的事,比如思考自己的死亡。如果人们知道了这个,会感到害怕吧,她想。要是她活着的话,肯定会害怕。但她觉得人们有必要意识到这一点。 在莱拉看来,人类似乎对人生中的里程碑时刻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首先,他们以为开口说“我愿意”的那一刻,人就自动成为一个妻子或丈夫。但事实是,他们需要花多年时间才能学会如何经营婚姻。同样,社会期待一个人一旦有了孩子,其母性或父性本能就会立刻开始发挥作用。事实上,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人们才能搞清楚如何为人父母或祖父母。退休和步入老年也是如此。人生怎么可能在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刹那就立即切换呢?你半辈子的时间都在那里度过,大多数的梦想也在那里挥霍。这并没有那么容易。莱拉认识一些退休教师,他们早上七点起床,冲个澡,穿戴整齐,呆坐在早餐桌旁,然后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工作了。他们还没适应。 也许在死亡问题上也是一样。人们以为咽下*后一口气,人就成了尸体。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就像在深黑色和亮白色之间还有无数色调一样,死亡被称为“永恒的休息”,其中也存在多个阶段。如果生界与死界之间存在一条分界线,莱拉相信,穿越它的过程一定像水流渗过砂岩一般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