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 陌路,许国,新年快乐 1 褚子陵被秘密押到了主营帐中,时惊鸿看到褚子陵时愣了一下。 褚子陵的脸上青紫交错,一只眼睛的眼廓青红,高高地肿起来,一道鞭痕从眼角下延伸到嘴角,清晰可见。 严元昭、严元衡二人都在营帐中。 严元昭那时本想骑马与时停云一道前往,严元衡却拉住了他:“六皇兄,随我去主营见时将军。” 严元昭急道:“停云若是想岔了,跑去放了褚子陵……” 严元衡答:“停云心中有数。” 如今见了褚子陵的惨相,严元昭方才安心。 还好,停云没有做傻事。 但严元衡反倒拧起了眉。他从旁边看着时停云过分平静的表情以及他因为紧握鞭子而被磨出细细血痕的掌心,反倒忍不住担心起来。 在时惊鸿的营帐中,南疆派来的特使也在。他姓康名阳,南疆人士,文士打扮,年纪轻轻便戴了一副水晶镜。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被打成了这副样子的褚子���,镇定地转头,一口中原话说得异常流利:“两位皇子、时将军,铁木尔将军的书信几位都已经看过,和谈事宜仍需细细商定。接下来的几日,在下都会留在贵军之中商议此事。至于……”他指向褚子陵,“这个褚子陵,我受人之托,要我务必将他带回南疆去。” 时惊鸿:“受何人之托?” 康阳道:“故友艾沙。” 闻言,褚子陵受伤的眼睛微微转了一转:艾沙?艾沙疯了吗?我如今留在北府军,明明尚有作为,艾沙为何擅自公开我的身份,还叫人来带我回南疆? 褚子陵素日行事稳重,但私下里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众人面前揭开真实身份,众人或震愕,或痛心,或愤怒,而他尽可安然接受,毕竟到那时,他已经功成名就,严元昭、严元衡乃至时惊鸿,在自己面前也不过是阶下之囚,瓮中之鳖。 绝不是像现在这样,他鼻青脸肿地跪在堂前,被人围观,生死难卜。 时惊鸿不动声色:“褚子陵,你有什么想说的?” 褚子陵心中有再多疑惑,此时也只能尽数收起来。他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道:“末将冤枉!” 康阳举杯喝茶,表情淡定。 严元昭道:“你说此人通敌叛国,可他在十二岁时便入了将军府,若不是身世清白干净,怎么会被收入府中?” 康阳搁下茶盏,“探子要从小养起,这样简单的道理,六皇子应该懂得。” 严元昭无话可说之余,又觉得这位特使有点儿古怪。按理说,在敌营中安插的探子,要么一直留着,要么被发现后直接视为弃子,为何主动暴露他的身份后,还要带回去?这个南疆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别说严元昭,褚子陵亦是一头雾水。褚子陵不管艾沙是在发什么疯,他数年为仆,就是为了一朝得意,怎么肯让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 他叩头一记,说道:“将军,公子,子陵不知该如何自辩。我自幼入府,受时家恩惠,免了漂泊之苦,蒙了教养之恩,又怎会做那不忠不义之事?” “自幼入府”四字又让褚子陵想到了昔日流离失所时的遭遇,想到了那块在时停云脚下粉身碎骨的玉石。 他的心和胃都在抽着痛。 即使如此,他面上也勉力强撑着,不见急躁,流露出来的更多的反而是无奈和心痛:“南疆人不过是想借此挑拨离间,可有真凭实据?公子,子陵自小与你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您一时被小人蒙蔽,子陵愿受公子的怒火。但子陵清清白白,丹心碧血,日月可鉴!” 康阳神态如常,不惊不怒,反而称赞起他正在喝的茶,说道:“真是好茶。若是和谈顺利,不知康某可否带些茶叶回去,给故友一尝?” 时惊鸿亦是淡然,笑着说:“若是康特使喜欢,带走些也无妨。” 褚子陵被二人的对话这么一打断,一番痛陈清白的发言倒显得无力起来。 他脑子里极快地转着各种念头。 只要没有信件做证,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要…… “清清白白,丹心碧血?” 在他还存有幻想之时,时停云拿起桌面上放着的一沓书信,递到他的面前。时停云的手有些抖,书信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你是指这些?” 说罢,他将信件往褚子陵脸上狠狠拍去。 褚子陵见到那一沓信,白纸黑字,不觉眼前一黑,一股心火烧得他头昏眼花。 南疆人这是要做什么?真的要卸磨杀驴吗? “七年前的双城之战。”康阳把玩着茶盅,娓娓道来,“恰好发生在时公子**赴边之时。时公子当时年纪尚幼,留在主城中,未曾外出参战,侍奉在他身边的便是这个褚子陵。我记得公子身旁还有一小厮,名唤李邺书,彼时留在将军府内,未曾随行。敢问时将军,这封既有即时军情,又与时公子笔迹相仿的信,若不是时公子所为,又有可能是谁寄出来的呢?倘若将此事交与世人评判,不知会流出多少密辛怪闻呢?” 旁听的严元衡脸上的神情一变。 这话说得着实毒辣!这个姓康的面上带笑,分明是个狠角色,竟然要把时停云牵扯进来! 作为时惊鸿时将军的爱子,时停云的大名尽人皆知,目前,褚子陵背叛一事只有他们和几个亲卫知晓,但若是南疆人将这件事传了开来……哪怕是为了时停云的清誉,时惊鸿也得立刻找个合情合理的罪人出来了事,否则事情一旦传开,且不说时停云将军之子的身份会为他招来多少非议,即使是一个“管教不严”的恶名,都够时惊鸿喝上一壶的。 说白了,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若是交出褚子陵,那这件事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是有意庇护,那一旦流言传出去,有几封与南疆暗通款曲的信件上的笔迹与时将军之子时停云的笔迹酷似,那么受害的是谁,就未可知了。 时惊鸿自然听得懂话中之意,但他只是报以温和的一笑:“康特使倒是对小儿颇为关注,连小儿的身边人亦是熟稔啊。” “抱歉,冒犯了。我先前并不知晓将军府的家事。”康阳看向褚子陵,“全赖此人,在信中交代得分明。” 褚子陵的目光急转,把面前的几封信件都看了个分明,心中更往下沉。这不是全部的信件,是经过挑选的,但偏偏封封要命。包括数月前,他通报的温非儒受伤、定远告急的军情以及扶绥之事。 要不推说这些信是伪造的,又能有谁得知这么多秘密?更何况,康阳方才说了那样一番话,简直是逼着时惊鸿立即定他的罪不可。 可褚子陵想不通,南疆人没道理这样对自己啊,尤其是艾沙,他还要指望着自己向上爬呢。再说,他若是要害自己,直接送个口信,便能断了自己的生路,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提出把自己带回南疆呢? 随着褚子陵目光转动的,还有他满腹的心思。 这些信只有艾沙有,艾沙派此人前来带回自己,还把自己的底牌尽数揭露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南疆**有变?或是南疆王问起自己,艾沙不得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南疆王想见一见自己,特使来此,明求实迫,也都是奉了上命? 褚子陵越想越觉得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讲得明。 想到这里,他索性不开口为自己申辩了。 一旁的严元昭、严元衡都听出了康阳话中的险恶用心,不禁有些焦急。 严元昭看向时惊鸿,严元衡则看向了神情不定的时停云。 时惊鸿仿佛浑然不觉似的,道:“康特使,那我为何要把此人交还南疆?我只要在此时将他扔出营帐去,陈明他的叛徒身份,不消分辩,他立时会被处置。” 康阳笑道:“时将军是聪明人,应该不会愿意将时少将军治下不严的事情闹到尽人皆知的地步吧。” 时惊鸿的笑容不变:“有劳康特使费心。”他拿起铁木尔的和谈书,头也不抬地吩咐,“左右副将,将褚子陵一剑刺死,对外宣称是康特使有意行凶,褚子陵为保护我而死,再将康特使拖出去砍了。” 左右副将一拔剑,康特使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时……” 时惊鸿抬起眼,目光里尽是温和的笑意:“康特使,倘若我这样应对,你又打算如何把此事宣扬出去呢?” 康阳汗颜,见左右副将收起刀剑,才勉强放下心来:“时将军,玩笑了。” 时惊鸿说:“康特使,玩笑少开。我们是和谈,自要以坦诚为先。你们要带褚子陵走,总得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他近有些不安分了。”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康阳竟然意外地坦诚,“大概是在北府军里有了前途,想为自己的前程图谋了吧。我们着实不愿坐视中原多一员虎将。他既背叛中原,亦背叛南疆,我们将他带回去,自然会让他知道叛徒应该受到何等待遇。时将军大可放心,此人回到南疆,不会得到善待的。尤其是托我来访的艾沙,与他有杀亲深仇,绝不会轻纵了他去。” 康阳这种不赞反贬的态度,反倒更让褚子陵安心了。 时惊鸿沉吟一会儿:“褚子陵,你要如何选择呢?是留下来,还是回南疆?” 褚子陵未曾想到时惊鸿竟然会征求自己的意见,他的冷汗涔涔地往下流:“我……”只这一犹豫,他心中便辗转了无数个念头,千头万绪。 自己的身份被康阳当众挑明,还有书信做证,虽然仍有辩白的余地,但留在此处,已是无用。就算时停云再信任他,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再无回旋余地。 反倒是回了南疆,他还有再搏上一搏的机会。在中原这些时日,他已经对中原的布防有了不少心得,哪怕没能将时家父子做成投名状,拿这些情报回去,终究也是不亏的。 但他的犹豫被在场诸人尽收眼底。 时惊鸿摆一摆手:“好了,我知道了。康特使,请。” 康阳知道这事成了,恭敬地一拱手,褚子陵便被人堵上了嘴,拖了出去,暂且关押在一处闲置的帐篷里。 康阳沉下一颗心来,继续喝茶。 严元昭却有些坐不住了,靠近时惊鸿,轻声道:“时将军,放他回去做什么?就地杀了,是保住停云声名好的办法。” “谢六皇子对小儿的关心。”时惊鸿回答道,“但亲卫营中谁不知道褚子陵与小儿的关系,贸然杀之,流言只会更甚。 ” 严元昭却不赞同:“那秘密处决了也好,左右也就十几人知道此事。万一他们将褚子陵带回去后,再拿那些字迹与停云相仿的信函做文章呢?何况那姓褚的可是知道不少中原军情……” “六皇子,少安毋躁。”时惊鸿仍然温和有礼,“您尽可放心,褚子陵被调去骁骑营多月,布防早已有调整。况且,他们不会听信褚子陵的话的。褚子陵此去南疆,必死无疑。” 严元昭诧异地挑眉。 康阳似乎也察觉到了严元昭的疑虑,露出了诚意。他指一指地上散乱着的信函,说:“将军,信您都看了,皆是原件。您尽可把信件统统焚毁,出了这顶帐篷,康某不会再提一句信件之事。就当是褚子陵偷窃军中财物,被解职赶出了军队吧。” “康特使着实贴心,时某在此谢过了。” 时惊鸿示意过后,一直垂首站在旁边的时停云开始动手收拾散落一地的密信。与此同时,时惊鸿再次开口:“康特使,时某这里也有一件事,希望您能知晓。” 康阳彬彬有礼地问:“何事?” 时惊鸿道:“定远温非儒从来没有受过伤。” 康阳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客套着笑了:“那不是很……” “好”字还未出口,康阳便明白了这句话的背后之意,登时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严元昭与严元衡一时也没有明白时惊鸿为何会提起此事。 时惊鸿看着康阳变得煞白的脸,说道:“小儿早就察觉府中有内奸,便玩了一个小小的计策,告知亲近之人两条截然不同的讯息,一条是定远温非儒受伤,一条是邕州城白副将受伤。而不久之后,定远即遭到袭击。” 严元昭也渐渐明白过来,目含惊诧,望向正在收拾信件的时停云。时停云依旧面无表情,他把信件一页页拾起,扬手扔入一旁的火炉。 在火舌将纸边焚烧得翘卷起来时,时惊鸿笑道:“我们既然早已辨明内奸,便辛苦康特使替我们将内奸送回南疆,好生处理了吧。” 另一座营帐中的褚子陵对主帐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曲起膝盖,碰了碰怀中之物,那些碎玉仍然在。 在玉石被震怒的时停云弄碎后,他借口那是母亲遗物,将碎掉的玉包裹后,重新揣在了怀里。 碎掉的玉也可以修复,拼一拼,也不难看出原貌。 还能用,还能用…… 褚子陵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将头靠在一侧的硬木上,忍受着周身火烧一样的疼痛。 接下来的几日,康阳留在北府军中,商议和谈事宜,听外面闲聊的亲卫说,康阳这几日下来,很佩服时将军与少将军,比初来时态度上多了几分谦卑。 褚子陵的日子过得却不是很好。身上的鞭伤疼痛不说,每日缺水少食,偶尔由亲卫送来的一顿饭还是馊的,哪怕不去闻它,囫囵地咽下,含在嘴里那又粉又腻的味道也叫人作呕。 第二日,李邺书来了,二话不说,揪住他便是一阵痛打,下手竟比当日的时停云还狠上几分,眼见李邺书急红了眼睛,声音里都带了发狠的哭腔,一名人高马大的亲卫索性将他扛在肩上,送出去找时少将军了。 这下褚子陵伤上加伤,喝水都感到恶心。接下来的日子,他过得更不堪,简直是度日如年。日挨夜挨,总算是熬到康阳离营的日子了。 他们要秘密带褚子陵离开,因此是在凌晨时分动身,为了避人耳目,褚子陵的头上被蒙了黑口袋。 在被蒙上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瞥到了来送行的时停云。 到了别离时分,褚子陵心中倒是生出了些别样的惆怅来,暗道,公子,或许再见时,我们便是敌人了。 而另一边,康阳向时惊鸿拱手告辞,并告知了他后一件事:“时将军,褚子陵养有一只灰颈鸽子。听我一言,留之无用,杀了吧。” 和谈队伍沿苍江一路行去,耳闻浪涛声声,离北府军主营远了,马背上的褚子陵动了动酸痛的身子,道:“可以了。既然已经走远了,便松开我吧。” 负责押运他的和谈队伍的人面面相觑,嗤笑起来。 褚子陵被绑得着实不舒服,皱了皱眉,问:“康阳何在?” 康阳驭马而来,单手扯去了蒙在他头上的黑布。 乍然亮起的光线刺痛了褚子陵的眼睛,他颇感不适应地一眯眼,待能睁开眼睛时,他挪动了一下绑得发麻的手臂,心想,或许是艾沙未曾告知旁人自己的皇子身份,只有康阳一人知晓,因此,他离康阳近了些,低声问道:“艾沙现状如何?” 康阳看他一眼:“不是很好。眼睛伤了一只,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 褚子陵不解:“他一个文臣,怎么伤了眼睛?” “文臣?”康阳觑着他的笑眼以及发问时微微上扬的语调,叫褚子陵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问:“不是艾沙叫你接我回南疆的吗?” “回?”康阳思索一阵,笑了,“是的,‘回’南疆,从今以后,南疆的艾沙府便是你的家。你以前在中原做仆人,做了一段时间仆人然后参军,也是享过福了,现如今要做回老本行,不知感想如何?” “什么老本行?”褚子陵心中的不妙预感愈来愈强,“艾沙跟你说过什么?” 康阳道:“艾沙副将托我转告你,你既然爱做仆人,他便赏你,做一生一世的仆人。” 艾沙……副将? 褚子陵张口结舌,终于意识到情况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他不敢再隐瞒,胸膛里的血液嘶嘶沸腾逆流,冲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我是南疆皇子!我胸前有信物!” 康阳闻言,微微一挑眉,伸手入怀,当真摸到了一堆碎裂的硬物。 他将那包东西取出来,在手心里捏了一下。 在褚子陵露出期待的神情后,康阳一挥手,那包碎玉应声落入苍江,浮沉几下,便再无踪迹。 面对着褚子陵刹那间灰白下去的脸,康阳水晶眼镜下的双眼泛着似笑非笑的冷光:“现在不是了。” 2 褚子陵是被冷水泼醒的。 冷水馊臭油腻,应该是刷过锅的水,因为紧接着袭来的一股锅底灰味差点儿让褚子陵吐出来。 来人把他泼醒后,便转身离去,丁零当啷地用大锁锁上了门。 褚子陵呛咳两声,污水混合着吐出的酸水从口角流出,从胃到喉咙都痉挛着,又烧又涩。他隐约回忆起,自己是从落脚的驿站中逃跑了,才被南疆人抓回来,痛打一顿,被生生打晕了过去。打他的人想必是个高手,他身上有伤,明明没断骨头没断筋,却动一下就痛得直翻白眼。 康阳在旁人面前是个儒生模样,实际上却阴狠得很。在褚子陵被他的手下抓回来后,他用随身携带的小扇子轻轻敲着眼镜腿,温和地道:“我受好友之托,务必将你活着带回去,可没答应别的,只要你喘气就算活着。下次你若再逃,好寄希望能逃掉,否则,我会把你按块带回。好友痛恨你,想必也不会苛责我办事不力。” 褚子陵抬起肿痛的眼皮,艰难地起身,抹去脸上横流的污渍。 他现在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里,脖子上像狗似的套着一条锁链,只够他在方圆三米内走动,甚至无法走到窗边,观察外头的状况。 褚子陵脸色铁青。他腹痛难忍,但久��不见人来,喊叫无人应答,又不愿污了这的一条裤子,只好咬牙在角落里解决。 他强忍羞耻解决了“三急”问题后,便又开始了漫长恐怖的等待。 没人理会他,没人同他说话。能证明他没被人遗忘在此处的,是每天送来的馊饭。**只得两次,每次只给他一刻钟的时间,时间到了,就会有个南疆长相的汉子面无表情地进门来,将盘碗收走。 褚子陵知道自己还不能放弃,所以每餐都狼吞虎咽,强吞也要让自己吃个半饱。 他还不能死。康阳说了,他认识艾沙。他得活着去见艾沙,哪怕是那个不知身份的副将也好。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只要他解释得通,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他在闭着眼睛吞咽食物时,总会想到将军府内精致的小点心,与时停云同桌而食时那些不算**却足够美味的佳肴,嘴里的饭便多添了几丝酸楚的味道。 意识到这点,褚子陵会抬起糊满了馊饭残渣的手,朝自己的脸上狠狠打上一巴掌,好叫自己清醒些。 想这些有什么用? 他还有前途,还有希望,只要他抓得住机会,便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又何必像个穷困潦倒的破落户似的回顾以往的辉煌? 在他被囚禁的第六天,他的精神已经恍惚。门从外面被拉开时,歪靠在墙上的褚子陵动了动眼皮,便本能地手脚并用,往门口爬去,想去接他的饭。 满室的异味叫来人皱了皱眉,示意两个人进来,把褚子陵脖子上的东西取掉。 褚子陵被**两顿的馊饭喂得体虚气短,也无力挣扎,只能像一条病狗似的任人摆弄。 他被剥光衣裳,草草按在热水里,被人用鬃毛刷粗暴地从头刷到脚时,那在中原司空见惯的热水澡,叫他充满污垢的毛孔纷纷张开,竟然给了他一种飘飘欲仙、恨不得溺死在其中的畅快感。 褚子陵被套上一件粗陋的麻布衫,推搡上前堂时,因饥饿和伤痛而困乏的神志才稍有恢复。 他看向堂上端坐之人。那是个陌生的武夫,单眼包着白布,褚子陵之前从未见过。 褚子陵勉强挺直了腰杆,问:“你是艾沙?” 背后乍来一脚,把他一下子踹趴在了地上。那小厮用南疆话咒骂一句,随即说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直呼艾沙大人的名讳?” 上位之人摆一摆手,打量着面部肿胀得已经看不出昔日清秀轮廓的人,问:“你就是褚子陵?” 褚子陵忍着怒火,说道:“是,大人。” “我听说你是仆籍出身?”那人饮了一口酒,“看起来不像啊。” 褚子陵说:“我本非仆籍,乃是自愿为仆。” “哦?” 如他所愿,那人果然有了些兴趣。褚子陵挺了挺酸痛的腰板,想等他追问自己为何愿意自甘堕落,卖身为仆。孰料,那人又呷了一口酒,话锋一转,轻蔑地“哈”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他俯下身来,问褚子陵:“你可知道我是谁?” 褚子陵:“艾沙……” “色提·艾沙。”那人像鹰似的独眼死盯着褚子陵,“我叔叔是伊布·艾沙,我父亲死得早,是我叔叔将我一手带大。你可认得他吗?” 听到那个熟悉的人名,褚子陵整个儿放松了下来。 他以为康阳口中的“艾沙”与他识得的艾沙碰巧是同姓,或许是有仇,才要设计把自己带来,好坏了他向上爬的青云之梯。 如今知道此人是认识的那个艾沙的近亲,认识的艾沙还有恩于他,褚子陵便认定这不过是个误会罢了,连回答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认得,你若是不信,可以带我去见你叔叔,他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色提·艾沙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口白牙:“你想去见他?” 褚子陵见他神情中隐隐透着狰狞,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我……” 不等他说完,一杯温酒便和酒杯一起在他脸上轰然炸开:“你杀了我叔叔,如今还有脸说要让他给你一个交代?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细作,左右逢源,看见中原得势,便要踩着我叔叔、踩着帕沙将军往上爬,岂有这样的好事?” 褚子陵心神巨震,只觉得脑中轰鸣,像是被马蹄踩了好几个回合。 艾沙死了?为何此人言之凿凿,说是与自己有关? 不及细想,褚子陵便听上位传来愤怒的传令声:“将这个不知好歹的细作拖下去,在脸上烙上仆印,打断双腿,扔去便所,交给老窑,他自然会知道怎么处理!” 褚子陵这下不敢再卖关子,挣扎着起身:“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色提·艾沙:“我管你是谁。” 褚子陵若是再有所顾忌,怕是会全盘皆输,因此他嘶声叫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疆皇子!南疆王的私生子,你敢动我,南疆王不会轻纵了你去!” 色提·艾沙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旋即放声大笑,笑弯了腰:“当真是个疯子!你说你是南疆皇子,有何证据?” 褚子陵:“我有一块南疆王的玉,可以证明身份!” “玉呢?” 褚子陵脸上的神色一滞,心头再次抽痛起来:“我是有的,却被康阳扔入了苍江……” 色提·艾沙再次大笑起来,笑得褚子陵浑身发冷。 “我……当真有玉!你若是不信,你叔叔那里应该有一封信,信上描着那块玉的样子!” 色提·艾沙的独眼里已经全是嘲讽的冷光了:“是。那封信件中是有一张描了玉的图不假,我叔叔想必也相信了,可谁知道你是不是仿制的?你红口白牙地造一块玉出来,便要我相信你?你狡诈多计,诈死了叔叔,诈死了吴将军,又诈死了帕沙将军,你当我不知?” 褚子陵的心渐渐冻成了一块坚冰。 兹事体大,艾沙他们三人恐怕根本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其他人。那么还有谁能证明他的身份? 他绞尽脑汁,思索了一下,发现玉没了,所有能为他做证的人都死了。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啊? 意识到自己的底牌尽毁,褚子陵的声音已经不像方才那般强硬,而是多了几分哀求。他抱着后一线希望,凄惨地道:“你的叔叔……还有帕沙,还有……还有吴宜春,就没有同你说过……” “呸!”色提·艾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有脸提他们三个人?死无对证之事,你摆到台面上来说,是想要侮辱谁?” 他已经不想再与此人多费口舌,在褚子陵“你再去查一查,问一问”的哀求和哭号声中,示意两名仆从将他扔出门去。 色提·艾沙再三叮嘱:“留着他的性命,莫让他寻死!我要让他晓得,何为为仆之道。” 江风拂面,黄叶入江,上游下游,共赏秋色。 严元昭是在苍江岸边找到时停云的。 他坐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单脚落在一处土坡上,用碎石打水漂。碎石斜削着出手,在水面上微旋着跳出数下,旋即消失在平缓的江水之中。 他在时停云身边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小块花生糖,剥去表面的糖纸,一言不发地塞进时停云口中。 花生和饴糖的甜香在口中化开,让时停云有了些笑意:“谢六皇子赏。” “谢个屁。”严元昭说道,“南疆那边倒是次主动投降,为了休战,南疆王还打算将公主嫁入朝中,名头上说是以示友好,说白了,就是和亲。” 严元昭说这话时,声音中难掩快意。 “许给谁?” “不知道。但适龄的皇子也就那几个。听南疆王的意思,是属意十三弟了吧。” 严元昭特意观察着时停云的表情,笑盈盈地道:“十三弟的年龄正合适,这回他立了大功勋,合该得赏。况且他身边只有父皇赐下的启蒙宫女,那南疆公主因为血统,怕是做不了正妻,但做个侧室倒也绰绰有余。南疆王也是聪明,一为示好,二为拉拢,才说要选元衡为婿。” 他觑着时停云的反应,长声叹道:“可怜那公主,要配一个闷葫芦。” 只见时停云微笑不语。 严元昭讨了个没趣,却又想逗着时停云说话,四下环顾一番,倒是被他寻见了一个新鲜事物:“那是什么?” 池小池用时停云的身体,抬眼看了一下。原来是附近一户人家在江边放鹅,七八只白白胖胖的鹅聚在一起凫水。 池小池低下了头:“别看,那是你鹅哥。” 严元昭:“啊?何意?” 池小池道:“跟它们比你就是个弟弟的意思。” 严元昭被他一句话撩起了兴致:“不就是乡人养的肉鹅吗?我去抓两只来,晚上给你下酒。” 池小池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你好,劝你别去。” 严元昭已经换回了惯常穿的华贵紫袍,闻言,他潇洒地整一整衣摆,拍一拍衣襟上挂着的钱袋:“你担心六爷吃白食啊。” 池小池说:“不是,你还是歇着吧。依我看,你的战斗力还不如一只鹅。” 严元昭“啧”了一声,显然是不服气了,跳起身来,便向不远处的鹅群走去。 池小池目送着严元昭去“送死”,轻轻一笑,又用一块扁石头打出了一连串水漂。他对体内的时停云说:“我打算走了。”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走。但问题是这几天褚子陵的悔意值完全呈井喷状态,一不留神就到了接近满值的地步,为了兑卡,池小池每天连觉都睡不好,全都在琢磨着怎么兑卡,睡眠质量明显下降。 “我伤点神也无妨,好歹有钱赚。你以后就不必为他犯的错惩罚自己了。”池小池同身体里的时停云说着闲话,“好好的花非要开在牛粪上,能怨你吗?” 时停云笑了,只是他的笑声池小池听不见。 池小池继续着他那没有回应对象的闲聊:“对了。当初在将军府里,我还没收到世界线的时候,跟褚子陵比试了一次。那时候,你为什么对他没有起杀心?” 时停云:因为你们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果突然出手杀了他,任务就完成不了了。当时我想着应当配合你们,所以…… 想到此处,他觉得有些抱歉。池小池当时与褚子陵比试,应该是想借自己的情绪,试探一下他的“攻略对象”是否当真是褚子陵。但因为自己的过度克制,反而险些误导了池小池。 时停云想对池小池说一声抱歉,再解释一番原委,但池小池像是知道了他的心声,随意地道:“我不想知道答案。这个问题,是我向你问的,得出什么答案,也全看你自己。” 时停云:嗯? 池小池:“褚子陵还在的时候,你一味强逼着自己克制;他以后不在了,你又要怎么对待自己呢?一直逼着自己克制,直到死吗?” 时停云沉默着。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方才严元昭提到的元衡要和亲之事。大抵是人真的经不起念叨,时停云刚想到那个人,一个身影便无声无息地在身边坐下了。 严元衡已经在后面看了时停云好一会儿。他看着时停云怪异地自言自语的样子,思索良久,终还是在时停云身边坐下。他问时停云:“你在和谁说话?” 只消一个瞬间,池小池就熟练地换上了时停云的表情、时停云的语气,抬手一指,转移话题:“你看,元昭。” 严元衡看了一眼,才辨认出远处被铺天盖地的大翅膀包围、被啄得惨叫连连的人是严元昭。他有些吃惊:“六皇兄……” 池小池笑:“别过去,他在抓鹅呢。” 严元衡:“嗯。” 两个人并肩看着鹅飞狗跳的画面,都沉默着。 池小池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元衡,恭喜。” 严元衡诧异地问:“什么?” 池小池:“南疆公主啊。” 本来想找时停云谈一谈的严元衡并不想把时间花费在陌生人身上,他皱眉道:“什么南疆公主?” 池小池笑道:“南疆王意欲和亲,想将南疆公主许配给你做侧妃,你不知道吗?” 闻言,严元衡的脸色大变。 3 在严元衡震惊的目光下,池小池淡然地道:“你二十岁了。纳个侧妃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吗?” 见时停云如此平静,严元衡也只好强作镇静:“你比我年纪还大些,你为何……” 池小池摸到了一块称手的扁石,斜着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儿:“我跟你不一样。” 严元衡一顿,想到了池小池与他说过的心事,一时语塞。他偏过头去,神色略黯。 眼见气氛冷了下来,池小池试着调和道:“不知那南疆公主相貌如何。” 严元衡木着脸:“不知。” 池小池索性转而谈起公事来:“停战之事商定后,苍江附近的旗县送了数百坛陈年老酒来,父亲说,今夜主营将士,必会一醉。” 严元衡:“嗯。” 池小池笑:“左右你是不会喝的,与你说了,也就饱个耳福。” 严元衡:“嗯。” 池小池不介意严元衡如此回答,时停云更不介意严元衡的单字应答,因为他知道,严元衡从小就心事重,之所以沉默,不外乎是在想事,或是在倾听。 池小池正要再说话,严元衡竟抢先开了口。 “我不会娶她。”严元衡闷头道,“我不愿意娶我不认识的人。” “那可完了。”池小池笑,“望城的大家之女许多都养在深闺。那几个咱们眼熟的、爱写诗爱打球的未嫁之女,哪个不是冲着元昭去的?” 他看向不远处大战群鹅的严元昭,笑嘻嘻地道:“若我生作女子,也爱元昭。深闺女子多不爱他,觉得他轻浮,但与他相处些时日便知,元昭性格有趣,懂得进退,地位稳固,又求一心之人,囫囵也能算是个良配。” 严元衡垂头,连“嗯”一下、虚应故事的意兴都没有了。 池小池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兴致盎然地“嗯”了一声,继续道:“元衡,你说的是邱相之女邱颖?从小你们便见过,虽说她在女学,但与咱们也算是有同窗之谊的,地位、年龄都相当……想必就是她了吧。” 严元衡赴边之前早有此心思,但被时停云说破,还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破,叫他觉得很难受。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我向来不知素常有这般怜香惜玉,对望城女眷如数家珍。” 池小池:“这不是为你相看吗?” 严元衡赌气般说道:“南疆公主,邱相之女,我一个也不要!” 池小池:“那你要什么?” 严元衡:“我……”他停了下来。 严元衡到底想要什么呢?他的眼圈微微发着热,垂下眼睛,想到他仍在别宫中清苦度日的母亲,想到他的壮志宏图—每个皇子都暗暗有过的那种壮志宏图。 严元衡本就受皇帝青睐,年纪这么大了,仍未出宫建府,留在宫内教养,而经过这近一年的镇南关之役,他一剑斩下帕沙头颅,立下战功,更是站上了****的高度。 任何一名皇子都难以再望他项背。他应该与邱相之女结亲。那是一品官员的千金,又有父皇默许,与自己应是相配的,再纳南疆公主,转年,就该有活蹦乱跳的孩儿了。 父亲有期许,母亲更盼自己登上尊位,这是他一生的壮怀之志、家国之梦。 这些东西确然重若千钧,但与素常相比…… 可为何又要与素常相比?他严元衡究竟把从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当作什么? 素常在等着自己对家国天下的许诺,他却只希望能与停云做寻常人家的兄弟挚友,简单潇洒,等礼相抗? 严元衡渐渐感到酸楚。 这几日,他整理着自己的心事,却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他的心事只是他的心病而已。严元衡的心都被江风吹冷了。 池小池见他沉默良久,又问:“敢问十三皇子,想要什么呢?” 严元衡垂目半晌,抬起头来望向天上。 池小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长云如鳞,行进随风,千形万象,竞还空境。他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背过的诗吗?”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池小池:“是,陶弘景的诗。” 严元衡叫他:“时停云。” 池小池抬眼。 严元衡:“我只是在想,世上人有万万千千,我不是那个值得行云停留之人。” 池小池还未回神,严元衡便站起了身,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他每走一步,都离自己的挚友更远了一点儿。 严元衡越走越快,同时伸手入怀,摸出了那雕着月桂的酒壶,抱在胸前,那是时停云的。 严元衡本想让时停云来找自己讨要酒壶,可是一放就到了**。他也不知**随身携带酒壶来寻时停云,究竟是有何种打算。 不过,现在想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他连个酒壶都还不回去。严元衡抱着酒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严元衡一路快步逃回营中,入了营帐,坐在榻侧,将酒壶在掌心细细摩挲了一会儿,竟不���是从哪里来的闷气,他握紧酒壶,揭开挂着银褡裢的酒壶盖,闭上眼,一气灌了下去。 他养的两只小黑龟似有所感,从小池子里浮出了两只圆溜溜的小脑袋,打量他一阵,又咕噜噜地沉入了水底。 池小池望着严元衡离开的背影,一时无言。 在他沉思时,严元昭竟然带着一身鹅毛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大鹅的脖颈,布满尖牙的喙和双掌被他用腰带牢牢地绑起来。 还真被他捉了一只回来。 严元昭一头长发已经散乱,索性解开了披散在肩头:“区区一只鹅而已,你以为你六爷抓不回来?” 池小池:“说好的不是两只吗?” 严元昭啐他:“去你的,你说得轻松,你去抓两只。” 池小池大笑。 严元昭把五花大绑的鹅一放,又开始泛坏水:“等我回去,就在后院养一群鹅,再骗锦柔去抓鹅。”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得陪着她,不然她得被啄哭。” 池小池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心想,果不其然,这大概便是严元昭的爱了。元昭看起来浪荡不羁,心中却向往过安定的日子。 他见过锦柔,知道她也不是俗气女子,与元昭处一处就能处出感情,就看元昭何时能认清自己的心意了。 严元昭和池小池一道摘起身上的鹅毛来。他低头掸着膝头,说:“昨天,元衡管几个士兵借了当地的土烟。” 池小池“嗯”了一声。 “你昨天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嘴,这几天总有鸟叫,吵得睡不着觉。”严元昭道,“他昨天在你帐外不远处吹笛,吹了一夜,还用长竿赶鸟。” 他继续说道:“那烟劲儿大。你也知道,他每日定时起居歇下,只能靠着抽那个东西提神。” 池小池道:“你说这做什么?” “没事,当个笑话讲呗。”严元昭轻松地耸耸肩,“他就是个傻子,李邺书被时将军调去身边,他再寻两个士兵赶鸟就行了呗,再不济,他手下也有几个可用的侍卫。交给他们做就行了,有这么不放心吗?” 池小池闭口不言。 严元昭支起一边膝盖,道:“六爷从不争自己得不到的。但能得到的,我绝不会放弃。若我有什么想法啊,非得说个明白不可。对兄弟,对女人,对天下,皆是如此。管它世人如何嚼舌,我得了这百年快活,岂是那些愚人享受得了的。百年之后滥嚼的舌根,千年之后也会化为尘土。” 池小池代替时停云问道:“你是得了快活了,那若对方并非同你一般心思呢?” 严元昭浑不在意:“那也得说明白啊。说明白,做一世兄弟;说不明白,落一世糊涂。” 时停云明不明白不要紧,但池小池明白,的确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反正他已经快将实物仓库给兑干净了,连第二个备用卡仓也建立了起来。 半夜,主营内歌舞升平。 南疆籍的士兵唱着南疆民歌,中原的士兵南腔北调地唱起了黄梅戏和评弹,唱得好的没有几个,多数都是荒腔走板,但就着南疆美酒和烤得滋滋流油的小羊羔肉,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在这番喧闹里,却不见时停云和严元衡的踪影。 在飒然而清凉的秋风里,严元昭在军营附近找到了时停云。 时停云在营帐边缘来回走动着,长靴踩在湿软的泥上,发出细微的水响。 严元昭已有薄醺,伸手去拉他:“你做什么?喝酒去。” 时停云看了一眼他拉住自己的手,又抬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确认那只手温热,眼里有光,才放下心来。他说:“巡查,以免有敌人趁夜入侵。” “哪来的敌人?”严元昭好气又好笑,“南疆投降啦,撤兵百里,况且欢庆的只有主营,外围明哨暗哨延伸出十来里地,再**不过了。” 严元昭拉他一把:“快走快走,元衡傍晚放马,也不知去了何处;那些个副将,个个尊崇着我,没劲透了,还是与你喝酒有趣。走……” 话音未落,他的手碰到了时停云的掌心,他便觉出了不对,再一搭时停云的额头,脸色更不好看了:“你作死是不是?烧成这样还要跑出来吹风?” 时停云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元昭。” “昭你个头。”严元昭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往他的营帐里去,“这要是让你家先生知道……” 话说至此,严元昭猛地一顿。 “他家先生”,是谁来着? 严元昭性格如此,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 走到帐篷前,时停云看了一眼撩开的帐帘。他记得,**恩人走时,他不放心军营**,离帐巡查时将帐帘放了下来,为何又撩了起来? 他站定后,轻轻地推了严元昭一把:“送到这里就成了,你喝酒去吧。我没有烧糊涂,能照顾好我自己。” 严元昭怀疑地道:“你不会又跑去巡边吧?” 时停云低咳两声,含笑道:“那你要送我上床吗?” 严元昭推了一把他的后背:“滚滚滚,滚进去,六爷看你滚。” 时停云深吸一口气,俯身进帐,放下帐帘。他没有点燃烛火,向记忆中床榻的位置走出两步,他便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素常回来了吗?” 时停云微笑:“十三皇子。”半晌后,他又改口,“元衡。” 高烧让他感到周身疼痛,空有一身气力无从使出,因此,在察觉到严元衡酒醉后,他甚至无力搀扶他。 时停云退后两步,跌坐在了床上,严元衡跟着他坐在床边,望着他。 时停云:“元衡,你醉了。” 严元衡从怀里掏出已经空了的酒壶,塞在时停云的手中:“没有。我喝了这么多,都没有醉。” 时停云无力地侧过身来,对他笑:“嗯,十三皇子海量。” 严元衡看起来乖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儿沮丧:“不,我只喝了半壶。” 时停云感到喉咙有点儿痛,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严元衡严肃地道:“你不要笑,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时停云依言看他:“有什么礼物,来让时少将军过过目。” 严元衡一指那空酒壶。 时停云好奇,取来酒壶,贴在耳边摇了摇,发现里面除了几滴残存的酒,别无他物。他哭笑不得,不由想到严元衡上次酒醉后送给他的书,里面有一朵来路不明的小花。 时停云哑着嗓子问严元衡:“是什么礼物?” 严元衡坐在他身侧,道:“我去登了白云山的山顶,装了一壶行云来。” 时停云内心剧震,抬头看他。 严元衡说:“行云停下了,被我捉住了。所以,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时停云勉强撑起了半个身子,轻轻一笑:“嗯。你说,停云在听。” 严元衡望着他,眨一眨眼睛,再眨一眨,眼圈有点儿红了。 严元衡开口,说:“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时停云:“嗯。” 严元衡:“梦里,我活到了耳顺之年。” 时停云不禁笑了:“嗯,挺好。” 严元衡目中含星,一字一顿地道:“梦里,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你。” 时停云也不说话了,直望着他。 一个醉酒之人,一个高烧之人,眼里都含着水雾。 隔雾看花,各有风景。 许久后,时停云才再次开口:“十三皇子真是贪心,霸占时停云十年还不够,还要我做多久伴读呢?” 严元衡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晃一晃:“时伴读,时伴读,严元衡有一事不解,可以求教吗?” 时停云看着难得孩子气的严元衡,眼中隐隐含了泪:“请说。” 严元衡带了一点儿哭腔,问:“我要如何才能永远把行云留在身边呢?” 良久,时停云轻声道:“元衡,元衡,你知晓吗?人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是当真听得见其他人在说什么、做什么的。” 严元衡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些无措,又有些迷茫。 “所以我知道。”时停云道,“十三皇子想说的话,时素常都知道。” 4 宿醉后,严元衡按时醒来。他几乎不饮酒,因此不知醉酒后竟会浑身酸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地在时停云的床尾半坐着睡着了。 意识到昨晚自己醉酒失态后,严元衡的反应是去试时停云的体温。 此时,时停云身上的热度退了不少,摸上去只是低烧。 确认他无事,严元衡才顾得上面红耳赤。他嗫嚅着道:“素常,我……” 时停云的嗓子依旧有些嘶哑,闻言,他笑道:“禀十三皇子,臣是有意冒犯,请十三皇子治罪。” 严元衡听见时停云熟悉的调侃,会心地一笑,心底却仍有些说不出的郁闷。他正襟危坐,认真地道:“素常,我有话要对你说。” 时停云见他如此,沉吟了一下,也正经地道:“嗯,我也有话对你说。” 两人沉默了。 严元衡:“你先?” 时停云笑:“臣怎敢抢十三皇子先。” 严元衡深吸一口气:“我昨日想了许多。方才,也在想。我想,回望城后,我会向父皇乞一镇边亲王之位,来边境与你同守……” 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相对而坐,很认真地探讨着未来。 时停云耐心地听严元衡说完心中所想,道:“素常也有一想。” 严元衡:“你说,我听。” 时停云道:“皇位尊严,非一顶寻常冠冕,岂容得你与旁人推来让去?元昭自知才学不如你,退让多年,也荒废自己多年,你说乞一亲王之位,说走就走,又怎对得起他多年付出?” 此话恰点在严元衡心中那点儿郁结之处上,叫他默然。 “而皇上多年宠爱,言妃多年企盼,又岂是说抛就能抛的?” 言妃,便是严元衡母亲遭贬前的位分。 时停云缓缓地道:“我赞同元昭及时行乐之理,但你我性格如此,毕竟不同于元昭。你有严家江山,我有北府一军,皆有牵挂,而牵挂终是难抛。严家江山交由他人,或许另有一番辉煌;但我想看看,它如果在你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严元衡望着时停云,恍然觉得他仿佛比自己多活了十几年,言语间清醒、理智又包容。 “可你……”严元衡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你又要怎么……办?该当如何……呢?” “你愿装一酒壶行云给我,我时停云,此生再无憾事了。”时停云言笑晏晏,“我以前……犯了一个大错,本该为枉死的冤魂赎罪。我若是再让严家王朝不得明君,未免太过分了些。” 严元衡猜想,他说的“大错”是错信褚子陵。他宽慰道:“错不在你……” “错自是在我,我不会推诿。”时停云道,“我时停云此后一生的志愿,便是为守严家江山、护百姓平安而死。” 严元衡再不发一言,只看着时停云,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 时停云也晓得,自己说这样的话,着实太煞风景了,但有些话也必须在此时陈明。他心里有一道疤,是把心砍裂了再缝起来的疤,或许一生都会隐隐作痛,叫他无法安然。 时停云本来打算终身不说,是严元昭在江岸边的一席话让他有了正面应对的决心。 时停云郑重地道:“时停云明白自己的心意,一生许国。” 严元衡直直地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除了严家江山、百姓安宁,还有别的吗?” 时停云偏过头去,不点头,也不摇头。 严元衡抬眼看向时停云,时停云有点儿吃惊,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搀扶他。严元衡丝毫没有起身之意。 一字一顿地道: “若你心中只有江山、家国,你便是严元衡要保护的这天下中的人。 “若你心中也把我严家兄弟摆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你便是严元衡拼死也会保护的一世人。” 时停云眼眶微热:“何谓一世人呢?” 严元衡道:“一世人,便是这天下世人是你,你便是这天下世人。” 他握紧袖口:“他日史书一册,你我若是有幸,同在其上,那便是你我的归处。” 时停云轻笑出声,眼泪却落了下来。 十年之后。 建平二十九年,皇上自觉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让位于皇十三子,退居太上皇之位。 建平二十九年冬,皇十三子严元衡登基,改国号为永安。 民间传言,皇十三子严元衡,年轻时赴镇南关戍边两年,立下奇功。但严元衡无子,只在建平二十四年时过继皇六子严元昭第三子,养在身边,充作亲生子。 自他登基之后,只将当初父皇赏赐给他的启蒙宫女封了个不低的位分,便不再纳妃,后位空悬,他也不提立后之事,无论百官如何劝谏,他只淡淡地道,此乃朕的家事。 有两名御史还要再劝,一旁的严元昭倒是听不下去了,晃一晃扇子,笑道:“刘御史、张御史这样急迫,可是想代我严家留后?若二位大人有此念想……” 刘御史、张御史连称不敢,擦着汗出了殿去。 严元昭把这事儿当笑话,写信说给了镇守边关的时停云。 彼时的时停云,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将领。 停战协定虽然签过,但南疆人仍然蠢蠢欲动。 两年前,边境战火又起,他与铁木尔亲军厮杀,险些一箭索了铁木尔的性命。自那之后,南疆气焰大减,又打了两场惨烈的败仗,才鹌鹑似的蛰伏起来。 时停云拆了严元昭的信,看着他写的信,从头笑到了尾。 李邺书为他磨墨,见他如此开怀,便笑说:“公子,见你这么开怀,一猜就是六王爷来信了。” 李邺书已经被烽火打磨出了一身英气,早不见那个哭着喊着死也要和时停云一同赴边的青涩少年的影子。他早与一名南疆女子结了好姻缘,如今孩子已经满营盘跑了,但他一到时停云身边,唠叨的话可丝毫也不见少。 时停云笑:“李将军,我都三十了,还算公子啊?” 李邺书自然地道:“公子一时是阿书的公子,便一世是阿书的公子。” 时停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李邺书一乐,继续磨墨,眼里都是安然的光。 时停云又拆开了下一封信。信封上只写了时停云的名字,但单看字迹,他便能认出写信人是谁。 他展开三页信纸。 那人果真无趣,言简意赅,说生活里的事情,林林总总,也只写了两页纸。时停云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翻开后一页。 恰在此时,帐外起风了,绣有“北府军”三字的暗红色军旗被卷起,猎猎飞扬,旗影逶迤,宛如龙翼。 李邺书用镇纸压住一旁的书信,怕被灌入的风吹走。 时停云抬首,望向帐外,不觉粲然一笑。 他手上握着那人寄来的书信。 后一页上写着行苍劲有力的字:“若有长风绕旗,那便是我在念你了。” 5 一觉醒来,池小池懒得起床,窝在床上磨蹭。昨天他们结束任务,回到他们的休息空间时,已近深夜。 池小池用时停云的身体喝了酒,下午去跑了一个时辰的马,脱离躯体又是件极费心神的事情,刚一回到空间里,便困得和衣倒头就睡。 醒来后,他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已经脱离世界线,回到了休息的空间。 听到有人推门,池小池马上闭眼装睡。 娄影顶着于风眠的脸,穿着休闲服靠在门边。门外投入的光影,将他的脸映得格外柔和。他注视了床上静悄悄的大团子许久,无声地一笑,敲一敲门,说:“吃饭了。” 他回到客厅后,听到房间里传来细微的洗漱声,于是他换上了制式的白衣黑裤,又去衣柜里挑了一件衣服,等在门口。 池小池在里面磨叽一会儿,也觉出了不对,伸了个脑袋出来:“饭呢?” 娄影把一条薄围巾围上他的脖子:“按主神空间的节历,今天是新年,我带你出去吃。” “去哪儿?” “回主神空间。” 池小池一挑眉:“你们的脑花呢?” 娄影答:“不在。听说是近系统内部**事故比较多,他被叫去总部做检查了。大概要去三四天。” 懂了。山中无老虎,猴子开派对。 解析池小池的身体数据着实花了些时间。 约半小时后,池小池的精神体被娄影化成了透明的数据集成体,小小的一个人形,被娄影揣进了前胸口袋。 随后,娄影唤醒了系统内的传输装置。 再然后,娄影就被拦在了检查装置外。 娄影倒不是因为那张于风眠的脸被拦截下来的。每个系统本身就是一个固定的身份标识号,不会因为面孔的变化而被阻拦。 负责**检查的1209是个有点儿温暾的IT男,他拦在娄影面前,摊出手来:“061,把你前胸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娄影抬手拍一拍前胸:“没什么东西啊。” 1209四下看看,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压低声音说道:“061,平时就算了。咱们俩是什么关系,让你夹带点儿东西进来也没什么。可你也不是不知道,自从老板办公室被炸,进出的物品查得特别严。你身上有��带的东西,系统也把异常信息备案了,要是我找不出违禁物品,老板回来查下来……” “真的没有。”娄影摊开双手,“不信的话,你来检查。” 1209叹息一声:“061,配合一下。” 他把手探入娄影衣服的前胸口袋。他的手指刚刚没入其中,一道光芒便从娄影的口袋冲天而起,直冲穹顶,将那个由数据构成的穹顶冲击得出现了层层波纹。一朵烟花当空炸开,宛如巨大的透明蓝色水母,一圈光影像是夺目的日冕,镶嵌在外层,徐徐荡开,美得摄人心魄。 不少系统都看到了这一幕,有欢呼声不断传来。 1209愣神间,娄影低头,温和、绅士地一弯腰:“辛苦了,新年快乐。” 距离监察点越来越远,娄影耳边传来池小池的声音:“上午一把火,下午派出所。” 娄影抬手,戳戳坐在自己右肩上的透明小人的额头:“穹顶是数据构成的,不会轻易着火的。” 池小池被戳得向后一仰,看向天际,只见大厅一片纯白,像是雪白的冰原,无数身着白衣黑裤的员工来来往往,但半空中有无数淡蓝色的光束穿梭成网,宛如彗尾。池小池好奇地问:“这些蓝光是什么?” 娄影说:“是信息流。” “为什么是蓝色的?” “是089提议设计的。”娄影微笑,“是系统的新年皮肤。” 对089,池小池向来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他觉得这肯定是个妙人。 等他被娄影带进一个房间,恢复了正常身形,和089打了照面,足足盯着他的脸看了十几秒后,转头看向挽着袖子走向厨房的娄影,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带自己来这里,大概也是为了告诉自己,从冬歌那个世界开始,他就跟在自己身边了。 089正坐在桌子上,右手举着苹果,左手用平板下棋。看到来客,他轻松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抓了张纸擦手,眼里带笑:“哟,来了。” 池小池着意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跟他打招呼:“089。” 089朝娄影的背影飞了个眼色:“不习惯叫我数字的话,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纪飞鸿。” 听到这个名字,池小池不觉含笑:“嗯。” 089放下平板,上面是和电脑对战的围棋局,七十八连胜。他把记录清零,随手将平板扔上沙发:“坐啊。” 023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跟池小池打了个招呼,旋即对089道:“端醋。” 池小池与089和023打过牌,不过正式会面还是次。 023是个白化病患者,头发、皮肤、眉毛、睫毛都是雪白的,眼睛形状深而狭长,近似欧洲人,色泽偏淡,虹膜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蓝色。 对他与常人不同的外貌,池小池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抬手打了个招呼。 089很快端着醋回来了:“061跟你说过023的事情吗?” “没有啊。”池小池态度自然地答道,“白睫毛,挺帅啊。” 089望着他,感激地一笑。 在他们来前,023已经包了很多猪肉荠菜馅的饺子,等娄影来打下手,速度明显加快了。娄影包了五十个鲅鱼饺子、五十个蟹黄饺子、五十个黄瓜鲜虾饺子,又在众多白白胖胖、散发着面香的饺子里头选了两个,包了两粒能隔离探测的花生进去。 在等待饺子熟的时候,089和池小池闲聊起来。 089朝厨房努了努嘴: “我和他,还有061和你,都是同一个世界线来的人。我们三个又是前后脚进来的,所以一进来就成了朋友。 “你和061是北方的,我是南方的,023是国外的,有四分之一的东欧血统。他从胎里就得了这个病,眼睛只有0.1的视力,看视力表上头那个‘E’都费劲,还见不了阳光,晒不了太阳。他们家很快有了第二个孩子,可能在他们看来,第二个孩子健康、活泼,但我怎么看都觉得023更好一点儿。他从不逃避自己的命运,不自卑,不胆怯,一直想着长大要开发属于自己的游戏。” 要不是因为天生体弱,以至于心脏比一般人脆弱,他不会走得那么早,刚刚递交了个游戏设计方案,就无声无息地在房间里死去。 对从小就生活在闭塞的小圈子里的023来说,病逝,不过意味着从一个房间到了另一个房间。更何况,在这个新房间里,他还能打游戏。 089天生有种护犊子的长辈心态,因此认识023的时候,就对他格外关注。后来他发现,这是完全没必要的。 “古印第安人有个很浪漫的说法,白化病人是来自月亮的孩子。”089望着023忙碌的背影,声音里带笑,眼里有光,“你说,所谓的基因失误,怎么能失误出这么好的一个人呢?” 023在厨房,听不清外面在说什么,只能听见089一个人在“叭叭叭”,便扬声训他:“就知道说闲话!过来,剥蒜。” 089弯了弯眼睛,答应道:“得嘞。” 在089剥蒜时,池小池盯着他,问:“所以,你们的老板给了他一双新的眼睛?” 089顿了顿,抬头看一眼池小池,笑道:“没有啊。我们老板很抠门的,因为023眼睛不好,所以才叫023去看守不需要眼睛的光脑。” 池小池看向023,估算了一下他切菜时与案板的距离,不像是视力不好,看他刚才的样子,也不像戴了隐形眼镜。 他又看向089。他的眼睛很漂亮,但生了泪痣那边的眼睛看起来着实有些古怪。 从池小池进门过后,他几次观察,089那只眼睛都没有转动过,而且瞳仁四周蒙着一层淡蓝色的光圈,仔细看,能看出数据流转的痕迹。这个痕迹和方才探出头的023右眼里转着的东西一样。 089把自己的一只眼睛赠给了023。 与此同时,089把蒜瓣放入干净的碗中,问023:“剥几头?” 023远远地答应:“就你吃,你想吃多少剥多少。” 089剥了一颗,泡在醋里,抬头对池小池进行科普:“蒜有百利,唯对目有害。所以我只能吃一点儿。” 池小池想一想,浅浅地一挑嘴角,没有问他是不是要为了023好好保养眼睛。089是个太聪明的人,跟他说话,把事情挑得太明,反倒没有意思了。 饺子熟透的暖香味从厨房传来,一盘盘饺子陆续摆上桌子,娄影还在厨房里炒菜。 负责摆盘的089说:“把你叫来,是我的主意。” 池小池一副一副摆着碗筷:“嗯?” 089说:“我只要再摇五百个号,就能结束工作了。” 池小池手指一停,一根筷子滚落在了桌面上。 089略诧异地望着他。 池小池神色如常,拾起筷子,重新放好:“啊,那大概需要多久?” 089说:“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大概半年。下一个年,我就没办法陪着023和061过了,今后也不知道你跟061有什么打算,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就想着提前聚一聚。我们是编内人员,未经报告不能外出,只能叫061带你进来了。” 089又说:“满打满算,023还有两年才能结束任务,我呢,还有两年的时间在外面的世界准备,等他回来。” 池小池问:“准备什么?” 089凑近池小池,小声道:“你别告诉他啊。等回到现实世界,我要在地下建一座别墅,送给023,让他能在里面做他想做的事情。” 023见不了太阳,所以089愿意在地下打造一座别墅,做一个舒适的鼹鼠窝。 听过他的愿望,池小池说:“你不想再陪他两年?留在这里白打工,你们那个抠门脑花也会同意的吧。” 089摆一摆手:“我们老板是什么样子,我清楚。给他多打**工,就多吃**亏。况且他又不雇短期工,还是早日离他远些为好。” 池小池垂下眼睛:“嗯,这样也好。” 089又说出了一个他渴望做人的理由:“还有啊,AI体彼此之间是没有亲近模式的。在主神空间里,禁止任何握手以外的行为。” 池小池心念一动,转头看向了娄影。他似乎明白娄哥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了。 这样想着,池小池伸手拍一拍089的肩膀,以示理解。 089也含着笑回拍两记。 十分钟后,三个系统一个人围坐在桌前。 089举杯,用玻璃杯底敲一敲桌面,说:“新年快乐。” 另外三个杯子同时举了起来,碰在了一起。 动筷后,池小池和023先后吃到了包裹着花生代表好运的饺子。 花生是加上了防探测的代码的。娄影在自己包的那个花生饺子表面上做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记号,动手夹给了池小池。 而089则是在023吃的那盘饺子里,每个饺子都偷加了一个花生仁,然后被以为自己得到了好运的023拿筷子敲了脑袋。 似乎是受到了娄影那束烟花的刺激,系统们三三两两地编写了烟花代码在外面燃放。直到入夜时分,外面的烟花声始终络绎不绝。 如池小池所料,娄影让他在自己的主神空间里的单人宿舍床上歇下了。 娄影把池小池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就打算去地上打地铺。可他刚要起身,衣角就被池小池捏住了。 池小池说:“娄哥。” 因为保密系统,娄影无法回应他的呼唤,只好静静地听着。 池小池说:“我们明天就去执行任务吧。” 娄影有点儿惊异地问道:“不多休息两天?” 池小池想了很多。 他想起089今天对他说的话,想到089对那座地下别墅的期待,想着满脑子只有吃的009,又想起季作山曾经调查到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但话到了池小池嘴边,只是简单的一句:“我想快点儿结束我们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