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 印度高加索冰山的深谷。普罗密修斯被绑在悬崖上。潘堤亚和伊翁涅坐在山脚下。时间是夜晚。随着剧情的进展,天光逐渐发亮。 普 一切仙神妖��的君王呀,所有那些 麇集在各个光亮和转动的世界上的 精灵,除了一个以外,全部由你主宰! 可是亿兆生灵中就只你我两个人 睁着夜不交睫的眼睛对它们瞭望。 且看这大地,上面繁殖着你的奴隶, 你竟然拿恐怖、怨艾和绝望 去酬报他们的顶礼、祈祷和赞美、 艰苦的劳动以及大规模伤心的牺牲。 至于我,你的仇人,恨得你两眼发黑, 你却让我在我的痛苦和你的迫害中, 取得了权威和胜利,丧尽了你的威风。 啊,三千年不眠不睡的时辰, 每一刻全由刺心的创痛来划分, 每一刻又都长得像一年,刻刻是 酷刑和孤独,刻刻是怨恨和绝望—— 这些全是我的王国。它比你打从 你无人羨妒的宝座上所俯瞰的一切 要光荣得多,啊,你这威猛的天帝! 你可不是,因为我不肯低头 来分担你那种凶暴统治的罪孽, 宁愿吊了起来钉在这飞鸟难越的 万丈悬崖上,四处是黑暗、寒冷和死静; 没有花草、昆虫、野兽,或生命的音容。 啊,我呀,永远是痛苦,永远是痛苦! 无变、无休,也无望!我却依然存在。 我问大地,千山万岳有否感知? 我问上天,那无所不睹的太阳 有否看见?再有那茫茫的大海, 有的时候汹涌、有的时候平静—— 这是上天千变万化的影子, 散落在下界——我不知道它那些 澎湃的浪涛可曾听得我的哀号? 啊,我呀,永远是痛苦,永远是痛苦! 寒冷的月亮把遍地的冰雪冻结成 水晶的枪尖,刺进了我的心窝; 锁链冷得发烫,啮进了我的骨骼。 生翅的天狗,它的嘴喙在你的唇上 沾到了荼毒,把我的心撕得粉碎; 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在周围飘荡, 这一群梦乡里的狰狞的幻象, 也来嘲笑我;还有撼山震地的恶鬼, 乘着后面的岩壁分了合,合了又分, 奉命来扭旋我创伤上的那些铆钉: 还有那喧嚣纷腾的无底深渊里, 风暴的妖精催促着咆哮的狂飙, 又把尖锐的冰雹乱丢在我身上。 可是我欢迎白天和黑夜的降临! 一个驱逐掉早晨灰白的霜雪, 另一个带了星星,又昏沉又缓慢地 爬上青铅色的东方;他们会带来 一个个没有羽翼、匍匐前进的时辰, 里面有一个——像幽黑的神巫驱赶祭牲, 他会拖曳了你,残暴的皇帝,来亲吻 这些苍白的足趾上的血渍,这些足趾 也许会把你踩死,要是它们不厌恶 这种慑服的奴隶。厌恶!不!我可怜你。 何等样的毁灭将要在广漠的穹苍里 搜捕你,你却丝毫没有抵抗的力量! 你的灵魂将为了恐怖豁然裂开, 张着口好像里面有一个地狱! 这些话我说来难受,因为我不再愤恨, 痛苦已经给了我智慧。可是我要记住 当年对你的诅咒。啊,山岳呀, 你们多音的回声,在瀑布的水雾里, 曾响应过那一篇说话,像咆哮的雷鸣! 啊,溪流呀,你们被皱起的寒霜冻僵, 听得了我的声音浑身颤动,又战栗地 爬过辽阔的印度!啊,静穆的空气呀, 燃烧着的太阳走过你,也敛起光芒! 啊,旋风狂飙呀,你们收起了羽翼, 悬在死寂的深渊里,没有声息和动静, 像那比你更响亮的雷阵一般,把岩石 当作窝巢!假使我的言语当时有力量, 虽然我改变了,心里恶毒的念头 都已死亡;虽然一切仇恨的记忆 都已消灭,可别叫这些话把力量失去! 我当时诅咒了些什么?你们全听见。 声音一(从山岳中来) 一共三个三十万年里 我们伏在地震的床席上: 像人类受到恐怖而抖颤, 我们在一起胆战心荡。 声音二 (从源泉中来) 霹雳灼焦了我们的水流, 我们都沾上鸩毒的血浆, 我们经过了荒野和城市, 被喊杀声吓得不敢声张。 声音三(从空气中来) 自从大地苏醒,我便把 瘠土饰上了奇异的色彩, 我宁静的休息又时常被 碎心的呻吟摧残破坏。 声音四(从旋风中来) 无休无止的岁月里,我们在 这些山岳之间飞舞翱翔; 无论是雷阵,或火山爆裂, 无论是天上或地下的力量, 从不曾使我们惊惶慌张。 声音一 我们雪白的峰顶从不俯首, 听到你烦恼的声音却会低头。 声音二 我们从没有带了这种声音 去到印度洋波澜的**。 有位舵工在咆哮的海洋里 睡觉,仓皇地在甲板上惊起, 听见了便嚷一声:“大难来咧!” 立刻像汹涛一样疯狂地死去。 声音三 宇宙间从没有如此可怕的 言辞,打碎我静寂的王国, 创伤方才收口,那黑暗 却又鲜血一般将白日淹没。 声音四 我们向后退缩:毁灭的幻梦 把我们追赶到冰冻的岩洞, 我们只得沉默——沉默——沉默, 虽然沉默是无穷的苦痛。 地 巉岩峭壁上那些没有舌头的洞窟 当时都呼号着:“惨呀! ”茫茫的青天 也回答说:“惨呀! ”多少黯淡的** 都听见紫色的海浪冲上了陆地, 对着一阵阵刮面的狂风怒吼着:“惨呀!” 普 我听见许多声音:并不是我所发出的 声音。母亲呀,你的儿子们和你自己 竟怨恨着我;要不是我意志坚决, 你们在神通广大的岳夫[1] 的淫威下, 都得像晨风前的薄雾一般消散。 你不认识我吗?我便是“提坦”。我把 我的痛楚,在你们那百战百胜的 仇敌前面,竖起了一座阻挡的栅栏。 啊,岩石胸膛的草坪,冰雪喂哺的溪流, 它们都横躺在凝冻的水汽底下, 我曾经和阿西亚[3] 在它们阴凉的 树林中闲荡,从她可爱的眼睛里 吸取生命。那个知照你的精灵,为什么 现在不愿和我说话?我正像去拦阻 恶鬼拖拉的车辆一般,独力拦阻住 那个**无上的统治者的欺诈和压迫: 他把痛创的奴隶的呻吟声装满了 你们昏暗的峡谷和潮湿的蛮荒。 弟兄们!为什么依旧不回答? 地 他们不敢。 普 有谁敢吗?我再想听一听那个诅咒。 啊,耳边起了一片可怕的嘁喳的声音! 简直不像声音:尽在耳朵里哜嘈, 像闪电一样,在打雷前忽隐忽现。 说呀,精灵!听你零落破碎的话声, 我知道你一步步在走近,又在爱。 我怎么样诅咒他的? 地 你不懂得 死鬼的语言,你如何听得清楚? 普 你是一个有生命的精灵;请你说。 地 我不敢说生灵的话,只怕凶暴的天帝 会听到,他会把我绑上虐酷的刑轮, 比我现在身受的磨难更要痛楚。 你是如此的聪明和善良,虽然神道 听不出,可是你比神道更有力量, 因为你有智慧和仁慈:仔细听吧。 普 惶恐的念头像黑暗的阴影,朦胧地 掠过我的脑际,又是快又是深浓。 我感到眩晕,像是牵缠在恋爱之中; 可是这并不愉快。 地 不,你听不出来: 你是永生的,你完全不懂这一种 只有会死的才能懂得的言语。 普 你是谁, 啊,你这一个悲切的声音? 地 我是“大地”, 你的母亲;当你像一朵灿烂的云彩, 一个欢欣的精灵,从她胸怀里上升, 她的石筋石脉,直到那棵在寒空中 抖动着稀零的叶子的参天大树, 连后一丝纤维里也有快乐在奔腾! 听到了你的声音,她伤心的儿子们 都抬起他们磕伏在尘垢中的眉毛; 我们那位的暴君也心惊肉跳, 脸变白,他便用霹雳[1] 把你锁在此地。 当时只见那大千世界在我们周围 燃烧和转动,他们的居民看到了 我滚圆的光亮在辽阔的天空消失; 怪异的风暴把海水掀起;那地震 所裂破的雪山都喷出了火焰, 满头不祥的赤发不顾一切地撒野; 闪电和洪水在原野上四处骚扰; 一个个城市中长满了青绿的荆棘; 枵腹的虾蟆在奢乐的房中挣扎爬行, 瘟疫和饥荒一同降临在人类、野兽 和虫豸身上;花草树木都得了恶症; 麦田、葡萄园和牧场的青草中间 蔓生着芟除不尽的毒莠,吸干了水 使它们无法滋长,因为我苍白的 胸脯为了忧伤而干涸;那稀薄的空气—— 我的呼吸——沾染着做母亲的怨愤, 对着她孩子的破坏者喷射。不错, 我听到过你的诅咒,如果你记不得, 好在我的无量数的海洋和溪流、 山岳、洞窟、清风和浩荡的天空, 以及那些口齿不清的死亡的幽灵, 他们都珍藏着那一篇咒文。我们 私下在欢欣和希望这谶语会实现, 但是不敢说出口来。 普 可敬的母亲! 一切生存在世上受苦的都从你那里 多少得到些安慰;即使是短暂的 鲜花、水果、快乐的声音和爱。 这些我也许难以获得,可是,我求你, 不要拒绝我听一听我自己所说的话。 地 一切都会对你说。但等巴比伦变灰尘, 魔师左罗亚斯德[1],我的死去的孩子, 走在花园里碰到他自己的幻象; 看见了人类的下层,幽灵的显形。 你得知道这里有生和死两个世界: 一个就在你眼前,可是另一个 却在坟墓下面,那里居住着 各式各样的影子,他们思想和生活, 直到死亡把他们聚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里还有人类一切的邪思和好梦, 一切信仰的创造和爱情的期望, 一切恐怖、奇怪、崇高和美丽的形状。 那里,悬挂在旋风居住的山岭中间的 是你那痛苦挣扎的魂灵;一切的神道 都在那里,一切无名世界上的权威, 庞大显赫的鬼怪;英雄、凡人和野兽; 还有冥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有他,那位至高无上的暴君,坐在 他金碧辉煌的宝座上。儿呀, 他们有一个会说出大家记得的诅咒。 随你去召唤哪一个的鬼魂: 你自己的也好;朱比特的也好; 哈得斯和堤丰的也好;或是自从你 遭难以后,打万恶丛中产生出来 一直在蹂躏我惶恐的儿子们的 那些更有力量的神道也好。 你问,他们一定会回答:对于那个 **的报复便会传遍渺茫的空间, 正像雨天的风声穿过荒废的门户, 走进倾圮的宫殿。 普 母亲呀,别再让 我口里说出什么恶毒的词句, 或是什么像我说过的那种言语。 啊,朱比特的幽灵,快上来!快现身! 伊翁涅 我的羽翼掩住了耳朵; 我的羽翼遮住了眼睛: 可是穿过温柔的翎毛, 穿过整片银色的阴影, 看到一个身形,听得一阵声响; 希望它不是来损害你, 你已经有了这许多痛创! 我们早晚看守在你身边, 免得我们亲姊姊要关念。 潘堤亚 这声音像九泉之下的旋风, 像地震、像火烧、又像山崩; 那形状像声音一样令人惶恐, 深紫的衣服,上面缀着星辰。 他那只青筋暴露的手中 撑着黄金的皇节,傲视阔步, 走过那一堆堆迂缓的云丛。 他面貌残酷,可是镇静、威武, 他宁愿辜负人,不愿人辜负。 朱比特的幻象 为什么这怪异世界的神秘力量, 用了狂风暴雨,把我这个虚无缥缈的 魂灵驱赶到此?是什么生疏的声音 在我嘴唇上跳动——完全不像 我们苍白的民族在黑暗里面, 那种叫人听了汗毛直竖的口吻? 再说,骄傲的受难人,你是谁? 普 你这硕大的幻象,一定是他的替身。 我便甚“提坦”,他的仇人。你且把 我希望听到的话一句句讲出来, 即使没有思想来指导你空虚的声音。 地 听吧,可是你们决不能发出回声; 一切灰色的山岳和古老的树林, 厉鬼作祟的溪泉,仙人居住的洞窟, 环绕岛屿的河流,快静心倾听, 倾听你们还不敢出口的言辞。 幻象 一个精灵捉住我,在我肚子里说话: 它撕裂我好像雷火撕裂着乌云。 潘 瞧呀,他怎样抬起他巨大的脸盘, 天也变色。 伊 他讲话了!啊,快遮住我! 普 我看了他这种傲慢的冷漠的举止、 坚定的轻蔑和镇静的怨恨的表情, 还有用冷笑来自嘲的绝望的态度, 我的那个诅咒就像是白纸上的黑字, 浮现在我眼前。好吧,你讲!快讲! 幻象 恶魔,我不怕你!我又镇静,又坚定, 尽你用阴险毒辣的手段来折磨我; 你是整个仙界和人类的暴君, 就只有一个,你可没有法子收服。 尽你在我头上降下一切灾殃、 骇人的疫疠、丧魂失魄的恐慌; 尽你用寒霜和烈火交替着 侵蚀我,或是在伤人害物的 暴风雨里面,带来了狂怒的雷电、 刺骨的冰雹,还有大队的魔鬼和妖仙。 好吧,尽你狠心做。你原是无所不能。 我给了你权柄,让你去控制一切, 就只管不住我的意志和你自身。 尽你在灵霄殿上传令把人类毁灭。 尽你叫凶恶的精灵,在黑暗里, 作践所有我心爱的东西: 尽你用极刑来发泄仇恨, 来虐待我,同时也虐待他们; 啊,只要你在天宫里做**皇帝, 我便**不想安睡,**不把头低。 啊,你是天帝又是万物的主宰,可是 你把你的灵魂充塞了这患难的世界, 天上地下形形色色的东西,见了你, 都惶恐膜拜:你这威震遐迩的冤家! 我诅咒你!但愿苦难人的诅咒 像悔恨般抓紧你这虐待他的仇雠; 直至你无尽的生命变成了 一件捆在身上脱卸不掉的毒袍; 你的威力变成了痛苦的皇冠, 像闪烁的金箍把你涣散的头脑紧缠。 凭我诅咒的力量,让你的灵魂里 积满了孽障和罪愆,一旦发现天良, 你便遭殃;你在孤寂中自怨自艾的 痛楚,将会像地一般久,天一般长。 且看你,现在坐得十分安详, 真是一座惊心动魄的偶像, 但等那命定的时辰来临, 你准会显露出你的原形。 作恶多端无非是白费一番心血, 千载万世要受到大家的嘲笑和指斥。 普 这些是我说的话吗,亲娘? 地 是你说的。 普 我真懊悔;言辞是这样的刺人和无聊; 忧伤会使人一时盲目,我正是如此。 我并不想叫任何生灵痛受煎熬。 大地 悲切呀,啊,我多么悲切! 岳夫居然要把你来消灭。 海和陆呀,快快来哀哭怒号, 伤心的大地自会同声悲悼。 吼叫呀,一切死亡和生存的精灵, 你们的安慰和保障已被摧毁,消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