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视觉文化的转向
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毋宁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之本质。
——马丁·海德格尔:《世界图像时代》
目前居“统治”地位的是视觉观念。声音和图像,尤其是后者,组织了美学,统率了观众。在一个大众社会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群众娱乐(马戏、奇观、戏剧)一直是视觉的。然而,当代生活中有两个突出的方面必须强调视觉成分。其一,现代世界是一个城市世界。大城市生活的限定刺激与社交能力的方式,为人们看见和想看见(���是读到和听见)事物提供了大量优越的机会。其二,就是当代倾向的性质,它包括渴望行动(与观照相反)、追求新奇、贪图轰动。而*能满足这些迫切欲望的莫过于艺术中的视觉成分了。
——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
视觉文化的来临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iter Benjamin)在写于1936年的一篇文章《讲故事的人》中,一开始就无奈地慨叹道:“虽然这一称谓我们可能还熟悉,但活生生的、其声可闻其容可睹的讲故事的人无论如何是踪影难觅了。他早已成为某种离我们遥远——而且是越来越远的东西了。……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是日薄西山。要碰到一个能很精彩地讲一则故事的人是难而又难了。”从本雅明的慨叹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对失去的美好之物的怀旧情愫,怀旧慨叹中又透露出他感悟到文化变迁的敏锐。本雅明确信,讲故事乃是人类的一种古老的交流经验的方式,有两种人*善于讲故事,一是浪迹天涯的水手,一是守着家园的农夫;前者讲述了远方的传说,后者讲述着身边的故事。如今,印刷文化和新闻业的迅猛发展,使人们越来越远离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于是乎,过去常见的那种娓娓道来的“讲故事的人”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消失了,那种延续了干百年的一边纺线织布、一边听故事的情景不再存在。
同一年,本雅明又写了另一篇震惊思想界的文章,题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假如说《讲故事的人》表达了对过去的眷念的话,那么,《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则更像是一种对未来的预言。在后一篇文章中,他以一种乐观的面向未来的心态宣告了传统艺术的终结,宣判了传统的崩溃,热烈拥抱正在到来的机械复制新时代。
比对一下两篇文章的语气、判词和表述方式,一定会使人感触良多。本雅明一方面为传统的失落慨叹,另一方面又为机械复制的新文化到来喝彩;一方面他依然钟情于讲故事的传统交流方式,另一方面又对即将降临的机械复制时代艺术赞美有加。他就是这样复杂而又矛盾性地揭示了我们所处的特定时代的文化转型。以下一段话以拥抱未来的热诚一扫传统失落的惋惜和忧思:
总而言之,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出来。由于它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物取代了****的存在;由于它使复制品能为接受者在其自身的环境中加以欣赏,因而它就赋予了所复制的对象以现实的活力。这两方面的进程导致了传统的大动荡——作为人性的现代危机和革新的对立面的传统的大动荡,它们都与现代社会的群众运动密切相联,其*大的代理人就是电影。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本雅明非常重视电影这一机械复制艺术。他注意到具有无穷艺术和革命潜力的电影,取代古老的说故事形式的历史必然性。
本雅明当年的“诊断”已经过去大半个世纪了,今天来看,他的论断不啻是一个有关当代文化激变的深刻预言,这一预言不仅已成为现实,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发展趋势。他所描述的机械复制时代,如今已是一个视觉文化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文化进一步彰显出本雅明预言的深刻性,同时又向这一预言提出了新的挑战,需要思想家们作出新的回应和解说。
诚然,从文化史的角度看,本雅明并不是发现这一转变的**人。据一些研究,法国作家雨果大约*早预见到电影将取代小说等传统文学形式的文化转变,尽管他那个时代电影才刚刚面世。1913年,匈牙利电影理论家巴拉兹(Bela Balazs)已明确地提出了“视觉文化”的概念,他认为电影的发明标志着视觉文化新形态的出现,他甚至断言:“电影艺术的诞生不仅创造了新的艺术作品,而且使人类获得了一种新的能力,用以感受和理解这种新的艺术。”在他看来,自印刷术发明以来,视觉的作用在日常生活中开始衰落了,许多意义的传达可以通过印刷符号来进行,而不再通过面部表情来传达。于是,“可见的思想就这样变成了可理解的思想,视觉的文化变成了概念的文化”。但是,当代社会出现了一种新的机器,重新使人关注视觉性,那就是电影摄影机。换言之,电影的诞生使人类文化重新回到了视觉文化,印刷文化所代表的那种语言符号占据优势的文化,让位于以形体面部表情等形象占据**的视觉文化。“可见的人类”重新回到了我们的文化中,尤其是人的表情、姿态、动作和形体语言。“电影将在我们的文化领域里开辟一个新的方向。每天晚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坐在电影院里,不需要看许多文字说明,纯粹通过视觉来体验事件、性格、感情、情绪,甚至思想。因为文字不足以说明画面的精神内容,它只是还不很**的艺术形式的一种过渡性工具。”需要注意的是,巴拉兹的“视觉文化”概念是以电影为代表的,它使得“可见的人类”重新回到文化的前台。而“视觉文化”这个范畴又是和“概念文化”(亦即语言为核心的印刷文化)相对的。其实,本雅明上述两篇文章广泛地涉及三种文化形态:一种是“说故事”类的古老的口传文化,一种是以小说和新闻为代表的印刷文化(也是一种机械复制的文化),第三种则是他所说的以电影为代表的“机械复制”文化。
显然,电影作为一种新的视觉文化的样式,成为视觉文化崛起的表征。电影的问世,凸显、强化和提升了以图像或影像来传递信息、解释世界的方式,深刻地改变了文化的格局。讲故事作为一种*传统的交往方式,依赖于人与人面对面说一听的言语行为,是一种在场的面对面的主体间直接交流;而印刷文化则促成了交往方式的变革,用文字代替了面对面的主体间直接言语交往,形成了一种新的不在场的交流形态的出现,亦即主体与印刷媒介符号的交流。这里,书面的印刷符号取代言语声音符号。虽说印刷文化全然有别于口传文化,但是从根本上说,它们都是一种以语言为**的文化。比较而言,电影则标志着另一种形态的文化,尽管从默片到有声片的转变过程中语言和声音起了重要作用,但是较之于口传文化与印刷文化,电影主要是一种以影像来传递信息的视觉文化。至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即视觉文化就是图像逐渐成为文化主因(the dominant)的形态。但是需要说明的是,视觉文化的转向并不意味着语言在我们的社会文化中消失了,而是说,较之于传统的话语文化形态,视觉文化彰显了图像的生产、传播和接受重要性和普遍性,使得视觉因素在文化中更具优势地位。
进一步,在我看来,电影并不直接等同于视觉文化,电影不过是视觉文化的诸多表征之一。随着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尤其是传播技术和视觉技术的进步,必然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的视觉形式和体验,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社会和文化,甚至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和经验,凸现出视觉性在文化中的重要性。这里不妨借用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说法来表述,他认为现时代就是“世界图像时代”:
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毋宁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之本质。
在海德格尔的这一**陈述中有两个核心主题,**,所谓“视觉图像时代”就是“世界被把握为图像”;第二,“世界成为图像”,此乃“现代之本质”。那么,世界究竟是怎样“被把握为”或“成为”图像的?它又如何体现为“现代之本质”?这正是我们需要认真思索的事情。
文化的视觉化
当代文化的这一转型,表面上看只是电影取代了讲故事或阅读书籍,从而把图像推至主导地位,其实问题远不止这么简单!我们有理由相信,深刻发生的变化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一个可以经验到的发展趋势是,当代文化的各个层面越来越倾向于高度的视觉化。可视性和视觉理解及其解释已成为当代文化生产、传播和接受活动的重要维度。
今天,我们正处于一个图像生产、流通和消费急剧膨胀的“非常时期”,处于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图像资源富裕乃至“过剩”的时期。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居民,眼睛终日受到各种影像的诱惑和刺激,不断地遭遇种种视觉图像的围困和“逼促”。我们的眼球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忙碌和疲劳。一方面是视觉需求和视觉欲望的不断攀升,想看的欲望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另一方面,当代文化的高度视觉化和媒介化,又为我们观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和更高质量、更具诱惑力的图像。于是,我们对生活世界的视觉外观的眼光也相应地变得越来越挑剔。美术史家休斯(Robert Hughes)说得好:“我们与祖辈不同,是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自然已经被文化所取代,这里是指城市及大众宣传工具的拥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拥塞呢?为什么一个人造的世界里充满了大众宣传工具的拥塞呢?伯格的解释是:“在历史上的任何社会形态中,都不曾有过如此集中的形象,如此强烈的视觉信息。”我们的文化所生产的图像资源的富裕,成为这个时代的标志。或许可以用三句话来描述这一现状:如今看得越来越多,看得越多则越是要看,越是要看就看得越来越快。难怪经济学家发明了诸如“眼球经济”或“注意力经济”这一类说法。
我们不妨模仿马克思的说法来描述:“一个幽灵,一个视觉图像的幽灵,在当代社会中徘徊。”历史学家哈维(David Harvey)在其颇有影响的《后现代状况》一书中写道:
企业、政府、政治和知识分子**们,全都重视一种稳定的(却充满活力的)形象,认为这是他们权威和权力魅力的一部分。政治的媒介化现在已经变得非常普遍。实际上,这成了流变的、表面的和虚幻的手段,一个流浪者们的个人主义社会凭借它们而提出自己对于公共价值的怀旧。这样一些持久性和权力之形象的生产与营销,要求引人注目的篡改,因为在保持形象的持续性和稳定性的同时,又必须强调适应性、灵活性,以及把无论是谁或无论什么东西都变成形象的推动力。此外,形象在竞争之中变得极其重要,不仅是通过识别**商品,而且也因为各种各样的“高尚体面”、“品质”、“威望”、“可以信赖”和“创新”。形象建构交易中的竞争,成了公司内部竞争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成功就是如此明显地获取利润,以至于投资于形象建构(赞助艺术、展览会、电视制作、新建筑以及直接营销)就变得跟投资于新工厂和机器一样重要。形象服务于在市场上确立一种身份。这在劳动力市场上也是真实的。一种形象的获得(靠购买一种符号系统,如设计师的服装和合适的汽车)成了在劳动力市场上表现自我的一个奇特的重要因素,通过扩展,也成了追求个人身份、自我实现和意义所必需的。
在这一陈述中,哈维指出了视觉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投资于形象建构就变得跟投资于新工厂和机器一样重要。”假如说古典的工业化社会投资后者更为重要的话,那么,在当代视觉文化主导的社会中,投资形象则变得更为重要。近年来一本很走红的题为《风格的本质:审美价值的兴起如何重塑商业、文化和意识》的书籍的作者波斯特丽尔(Virginia Postrel)坚信,“审美的创造性是极其重要的,就像是经济和社会进步的指标,像是技术发明的指标”。而且形象本身的意义和功能在当代社会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它成了个人身份、自我实现和意义的必要条件。这也许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被把握为图像”,或“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的含义所在。
以下,我们将分为几个层面来解析视觉文化的当代发展趋势。
首先,视觉性成为文化主因。
当代生活或文化中的高度视觉化,就体现在对视觉性和视觉效果的普遍诉求上。从广告形象到影视节目,从印刷物图像到服饰、美容、建筑、城市形象,在教科书里、其他读物中,在教室、博物馆、百货商店、大街上等公共空间里,在家居环境、室内装饰等私密空间中,形形色色的视觉图像无处不在。甚至在医院里,X光透视、CT、核磁共振图像,诊断和**也日趋视觉化和图像化了。天气预报不再是简单的天气状况的言语描述,径直转化为卫星云图的动态模拟。印刷物越来越多地从文字描述转向图像呈现,林林总总的插图本读物大行其道;甚至购物消费活动也日趋视觉化,购物不只是购买商品,同时也是对商品的包装、商场内部环境的视觉快感的消费。
当代文化高度视觉化把可视性和视觉快感凸现出来,这就从根本上摧毁了许多传统文化的法则。“被把握为图像”的东西才是充斥着权力和影响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不可避免地遭遇排斥,因为“眼球经济”时代就是对看得见的东西的生产与消费。*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音乐了。在传统的艺术分类中,音乐原本只属于听觉的艺术,然而,今天的音乐却悄悄地改变自己的属性,越来越依赖于听觉之外的视觉元素。MTV就是一例,图像与音乐的结合在吸引耳朵的同时更劳碌眼睛;卡拉OK又是一个例证,歌曲通常与风马牛不相及的图像“撮合”在一起;闻名遐迩的“雅尼乐队”又是一例,其演出场所既不在音乐厅,也不在剧院,而是在有着巨大视觉吸引力的世界名胜古迹,从雅典帕台农神庙到印度的泰姬陵和埃及的金字塔,音乐的听觉效果在*大限度地利用着历史古迹的视觉资源。人们不禁产生疑问,难道这个时代的艺术法则改变了?听觉艺术要靠非听觉的视觉因素来“增势”?体育运动不但是身体技能的竞技,更是争夺人们视线的“战争”,甚至申奥也成为各国文化的视觉形象的展示和较量。一言以蔽之,视觉因素一跃成为当代文化的核心要素,成为创造、表征和传递意义的重要手段。在比较的意义上,我们今天越来越多地受到视觉媒介的支配,我们的价值观、见解和信仰越来越明显地受到视觉文化强有力的影响。“一方面,这种向视像的转变助长了对形象的迷恋;另一方面,它又产生了自柏拉图时代以来就存在的对形象的潜在力量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