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克厉夫就是我”:浪漫之爱的本质探寻 毫无疑问,《呼啸山庄》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只不过 它的性质、缘由、象征和伦理意义究竟为何,仍然众说纷纭。 夏洛蒂在 1850 年再版序言里指出,希斯克厉夫对凯 瑟琳的爱,是一种“猛烈的非人间的感情”。它是一种激情 和“烈焰”,“在恶魔的邪恶本质里沸腾燃烧”,足以构成一 个饱受折磨的地狱,导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地狱同行”。 对于初读这一文本的人来说,即使抛开道德层面的评 判,这种激烈情感也确实容易显得不可理喻。 青年希斯克厉夫在风雨之夜逃离山庄前,凯瑟琳在厨房里向奈莉坦露心迹的那段话,可以说是经典的爱情表白: “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俩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和我的都一模一样。”然而,这句话必须要放回当时的语境里看,因为它并不是单纯的你侬我侬。此前她已经坦言,如果嫁给 一文不名的爱人,“就等于自轻自贱”。为了不让他抱有希望并感到痛苦,“他永远都不要知道我有多爱他”。她对希斯克厉夫的爱,并不妨碍她喜欢埃德加,所以才会决定嫁给后者。但“我对林登的爱就像森林里的枝叶。时间会改变它,我很清楚,就像冬天改变树木那样—我对希斯克厉夫的爱就像地下的永恒岩石—几乎察觉不到的欢乐来源,却是必需”,所以任谁也不能将她和希斯克厉夫分开。她嫁给埃德加,就可以“帮希斯克厉夫提升自己,让他摆脱我哥哥的势力影响”。面对这种近乎精神通奸的婚前设计,难怪奈莉要指责她说:“这是你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成为小林登太太时,到目前为止提供的糟糕的动机。” 当这种求而不得的激情达到炽烈状态,其表现形式甚至会像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希斯克厉夫在凯瑟琳病榻前伤心欲绝,然而当他在屋外树林边不眠不休地守候了一整夜,终于获悉凯瑟琳的死讯时,他瞬间迸发出的话语,竟然跟咒骂没有差别:“但愿她在痛苦折磨中醒来!……凯瑟琳·恩肖,只要我还活着,希望你不得安息!你说我害死了你—那你的魂灵就来纠缠我吧!”与这段话形成呼应的,是他后来向奈莉讲述:自己如何在夜间私自挖开凯瑟琳的坟墓,听到头顶上方的神秘叹息,并且感觉到黑暗之中“某个真实的形体”存在。“一阵突如其来的解脱感从我心头涌出,并流遍四肢百骸。我放弃了我的痛苦劳作,瞬时间获得了慰藉”。然而 凯瑟琳的幽灵始终忽隐忽现,“就像在世时常见的态度,对待我浑如魔鬼。从那天起,我就变成了这种不堪折磨的戏弄对象”!可以说,时常以魔鬼形象出现在洛克乌和奈莉面前的这个人,生前一辈子都在跟他“浑如魔鬼”的恋人纠缠不休,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永远团聚。 这种蔑视礼仪、渴盼合而为一的炽烈情感,研究界笼统将它归类为原始而直觉的浪漫之爱。确实,勃朗特家的孩子都深受浪漫主义作品的影响。尤其是曼弗雷德和该隐那些阴沉、孤独、暴烈的“拜伦式英雄”。切特罕姆认为,雪莱在写给艾米莉亚·维韦亚尼的诗歌《埃皮普锡乞狄翁》(Epipsychidion)里,陈述了“爱即是灵魂合一”的新柏拉图主义概念,或许让这一位艾米莉产生了共鸣。〔1〕 《呼啸山庄》作为“伟大的散文体诗歌之一”,与德国浪漫主义渊源颇深。凯瑟琳所说的“他比我更像我自己”,很可能受到了霍夫曼的“生魂”(Doppelganger,或译“二重身”)和分裂人格概念的影响。〔2〕不同于拉斐尔前派的罗塞蒂使用绘画作品《他们是怎样遇见自己》(How They Meet Themselves)表现一对中世纪恋人在森林里遇见自己生魂时的恐惑反应,当凯瑟琳从希斯克厉夫身上看到自己时,却感到须臾不可分离的吸引。希斯克厉夫从哈瑞顿和小凯瑟琳“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去世的恋人,“立刻解除了武装”。这种情感里究竟有多少自恋与忘我,已经无法区分清楚。 关于这种爱情的本质,当然还有其他“非柏拉图”式的看法。例如,毛姆认为艾米莉具有同性恋倾向,《呼啸山庄》是她“凌厉而被压抑的情感”表达,而男女主人公则是她施虐和受虐欲望的寄托,揭示了她“内在的本能”。“我想不出,还有哪部小说里的痛苦、狂喜和爱的残酷可以得到如此有力的阐发。”〔1〕至于主人公在世为何不能相爱,还有一些荒诞不经的说法,例如希斯克厉夫身上有布兰威尔的影子,他与凯瑟琳共同成长,彼此情感里隐含了兄妹乱伦的禁忌。迈尔斯在排除过度解读的同时指出,这部长期被视为“纯真无性”的文本,确实充满了大量的性隐喻和象征,并反映出极度**的性感。 艾玛·梅森则认为,他们这种无休无止的爱恋与纠缠,源自卫理会代表的宗教狂热,而不是浪漫主义激情,“他们使用复兴派修辞术里那种经过地狱之火炙烤的语言,各自发表充满了苦痛煎熬的演说”。他们体现的“热忱”(enthusiasm),是卫理会传教时的典型语言与情绪表征。艾米莉塑造出这两位充满“热忱”的人物形象,本意是要借助故事批评这种宗教狂热。这也是她的作品为何显得“男性化、不自然和怪异”的原因。 或许,就像 J. 希利斯·米勒强调的:虽然小说“展示出大量的材料引导人们进行阐释”,例如纷纭反复的象征意象,却并未真正提供“统一、连贯和单一的意义”。它“的秘密是没有秘密”,让读者仿佛是发现了众多线索却找不到谜底的侦探,从而构成强大的阅读吸引力。 老恩肖病逝时,奈莉去凯瑟琳房间里看到了一幕感人场景:“两个小东西互相安慰对方,他们的想法比我临时编排的说法还要好;世界上没有哪位牧师像他们那样,能用纯真话语描画出那么美好的天堂;我在旁边抽抽噎噎地听着,忍不住祈愿我们都能一起平安到达那里。”但她没有预料到,成年后的凯瑟琳答应埃德加的求婚,内心忽然犹豫时,却有另一番表述:她梦见自己去了天堂,而“天堂似乎并不是我的家;我哭得心都要碎了,一心想返回到尘世;天使们特别愤怒,所以把我扔了出来,正好掉落在呼啸山庄坡顶的石楠丛里;然后我就哭着乐醒过来了”。 小说里的石楠、蓝铃花和番红花等植物意象,在艾米莉的诗歌里也经常出现。它们象征着自然和令人沉醉的人间乐园,而不是虚空无趣的天堂。这个人间乐园的概念,后来在小凯瑟琳和小林登讨论“天堂”时,得到了更具体的描述。艾米莉在诗歌里经常表现出对死亡的渴望,但并不企望死后升入天堂。她对自然的描述也不只是田园牧歌式的安宁意境,而是隐隐透露出自然的残酷力量。 艾米莉诗歌里与“死亡”相关的另一个意象是“囚禁”:死亡造成相爱者的分隔,肉体成为灵魂的监牢,是她反复表现的主题。 故事里的凯瑟琳说过一段很抽象的话:“所有人肯定都有过某一种想法,觉得在你自身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或者说应该还有另一个自己存在。如果我整个人都困守在这地方,那我生下来还有什么意义?我在这个世界的巨大苦痛,向来都是希斯克厉夫的苦痛,我从刚开始就在观察和感受每一遭的苦痛;我生命里惦记的就是他本人。如果其他一切都消亡了,而他幸存下来,我仍然会继续这样想;如果其他一切都留存下来,而他却销声匿迹,那么这个宇宙将与我完全形同陌路。我似乎不应该再算作它的一部分。” 失去“另一个自己”的我,必然与这世界“形同陌路”,只能“困守在这地方”。《呼啸山庄》里不得自由的被囚禁者,多数是女性身份。无论是因为生病被隔绝于自然,还是困陷于礼俗常规,或遭到暴力拘禁,都只能通过自己的想象力(凯瑟琳从窗口遥望故居),或寄托于文字(伊莎贝拉给奈莉写信),或述说旧事(奈莉讲述悲欢经历),才能获得当下慰藉。至于死亡造成的分隔(凯瑟琳去世),身体作为囚牢而形成的拘禁(希斯克厉夫幻想凯瑟琳的灵魂),只有等待死亡来终打破。 如果我祈祷,让我 开启唇齿的祷告 是,“留下我如今要承受的这颗心, 再给我自由!” 是的—当我的倏忽岁月靠近目标 这便是我的全部请求 ; 在生命与死亡里,一个失去锁链的灵魂 带着勇气去忍受。 在文学领域里,无论怎样繁复的学术研究和解释,终究都无法取代读者具体而鲜活的阅读体验。当我们被《呼啸山庄》深深吸引时,很可能是因为看到了另一个自我的精神与情感世界,就像凯瑟琳从陌生而缄默的希斯克厉夫身上,窥见了自我。在读者的心灵眼光与文本之间,在领悟与迷惘交替的过程中,阅读与诠释的张力,让人不断渴求那稍纵即逝的**融合。 夏洛蒂在再版生平纪略里对艾米莉的种种描述不无偏颇,但有一句话在无意间却充满了反讽式的预言感:“在她和世界之间始终需要一位诠释者。” 当我们掩上书卷,不禁沉思揣摩:这位宁愿隐姓埋名的旷野诗人,在漫长蛰居的岁月,在疾病潜伏与侵袭之际,在动荡变迁的周遭环境里,怎样孤身走入自然与人性故事的荒原深处,并且听到了怎样激越凌厉的呼啸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