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眠:
见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很遗憾,在人生尽头的时候没有你的陪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学生,也是一个非常有悟性的年轻学者。虽然我知道你进入长门并非心甘情愿,但我一直相信,你会成为一个真正有信仰的长门僧,成为后世景仰的夫子。
但我实在没能料到,这些信仰竟然是建立在一个天大的谎言之上的。不只是你我,千百年来,虔诚的长门修士们都一直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个真相让我不知所措,更加让我感到愧对于你。作为你的老师,我觉得我把你引入了一条歧路,这样的错误实在难以弥补。我能做的,是在临死前把真相告诉你。至于在知道真相后你会做什么选择,那将由你自己来决定,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让我从头开始说吧。我们在南淮分手之后,我去求见了宛州总督。我原本以为,这一趟一定有去无回,但没想到,宛州总督并没有太过为难我。他同意见我,并且耐心倾听了我的诉说,然后他对我说:“章夫子,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尊敬的人,我当然希望能够帮你。但你必须知道,皇上的命令,天子的金口,是不容许我们这些下臣违逆的。但是也许有另外一个途径可以帮到你。”
“什么途径?”我急忙发问,“只要有办法阻止这一切,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是否能阻止这一切,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不是我说了就能决定的,”宛州总督说,“必须要他开口才可能算数。”
“他是谁?”我刚问出这句话,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在东陆的土地上,说话就能算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总督所想的,是让我面见皇帝。
不得不说,这位总督还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做给了我的照顾。他名义上没有违反律法,还是把我“收监”了,但一直把我关在一间单独的监牢里,非但没有任何拷打用刑,饮食床铺还都很舒适,老实说,比我们苦修的条件好很多,让我相当不习惯。但他已经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降低条件,只能自己在每晚睡觉时把棉褥子取下,继续睡木板床。我在牢里无事可做,也没有书读,除了冥想之外,就是惦记外面的情况,不知道长门究竟怎么样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大约过了一个来月,**夜里,监牢的门突然被打开,我在睡梦中就被不由分说拖了出去,五花大绑后被戴上不透光的头套。那一刻我心中窃喜,因为我知道,这必然是要让我见皇帝了。
我是被拖着带走的。后我凭感觉判断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并且听见有一个人在隔着帘子向我说话。我曾经参加过皇帝召开的法会,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看来皇帝的这一次出行的确是相当隐秘,不知道他在防着谁。
“松绑,解开他的头罩吧,没有必要了,”皇帝说,“我记得这位章夫子,他曾经参加过我召开的法会,一定能听出我的声音。”
于是我又被松绑并解开了头套,发现自己果然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但这并非我见过的皇帝御用的豪华座驾,而是一辆普普通通的车子,还散发着隐隐的油漆味。想来皇帝除了宛州总督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想见,索性一路委屈自己。
随从们都退了下去,车上只有我和皇帝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层黑色的布帘子。我有无数的疑团想要询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倒是皇帝先开口了:“章夫子,你一定在心里痛恨我,觉得我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暴君吧?”
虽然他看不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皇上,这些年来您施政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您即便不是圣主明君,也绝不是昏聩残暴之辈。所以我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或许您对长门了解太少,或是受了他人挑唆,才会犯下这个错误。”
“错误?从长门僧的身体里掉出来的东西也会是错误吗?”皇帝冷冰冰地说。
“长门僧的身体里?”我有些奇怪,但马上想到之前的高僧肉身自焚事件。一刹那我有些明白了,原来皇帝还真是被这起自焚事件激怒,但并非因为烧毁的肉身本身,而是从里面掉落出的物件。于是我忙问:“是和那具被迎入**的肉身有关的吗?”
“从那具肉身里,掉落出的物件,上面刻了一幅地图,因是金属,没有被火焚毁,”皇帝森然说道,“然后我沿循那幅地图,找到了一些东,你可以看看。”
帘子掀开了一点,皇帝从下面递给我一些纸张:“我相信,这是一些足够毁灭你信仰的东西。”
(以下部分和安星眠所收集的资料差不多,从略。)
我放下这些纸张,头脑里兀自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意思?毁灭世界的传说,和我们长门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你们长门里有一个宗派叫作天藏宗的吗?”皇帝问。
“我知道,而且和他们还能算有来往。”我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天藏宗到底在做些什么?”皇帝又问。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就是一些普通的长门僧吗?您对长门那么感兴趣,理应知道一个长门僧的日常生活大致是怎么样的吧?”
皇帝冷笑一声:“理应知道?你自己作为一个长门僧,又知不知道天藏宗背地里所干的事情呢?让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之所以名为‘天藏’,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像传说中的龙渊阁那样,建立属于自己的藏书洞窟,只不过这些洞窟全深藏于地下。而这个工作,他们已经进行了上千年,如今在九州各地遍布几十座这样的洞窟!怎么样?和你刚读到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相互印证,你能想到什么?”
我立刻呆住了。皇帝想要说明什么,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用颤抖的双手再次翻开刚才那些纸页,在幽暗的光线下把它们再读了一遍。没错,上面的字迹不会改变,真相也无法被动摇。那一刹那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长门的存在,竟然是为了掩护这样一个巨大的阴谋。至于为什么有人会设下这样的阴谋,目的是什么,我已经难以深想了。
而我也总算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如此动怒,如此决绝,如此不惜任何代价地来对付长门。这已经不是动摇他统治的问题了,这是关系到整个九州的生死存亡啊,他动用任何手段都不算为过。我修行多年,本来就很难对旁人燃起恨意,现在对皇帝更是生出了一种理解。面对着天平一端的整个天下,长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砝码。
“所以您逮捕所有的长门僧,其实只是为了天藏宗而已,对吗?”我说,“但是光捉拿天藏宗容易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假如这个秘密流传出去,人心的恐慌会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因此您索性拉上整个长门来作为幌子。”
“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皇帝疲惫地问,“如果换了是你,你又会做什么样的抉择?”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假如把我放在皇帝所处的境地,我未必能做得比他好。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除了震惊、愤怒、迷惘、悲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回想起来,我自幼信奉长门,一直努力追求**的真道与内心的宁静,长门不只是一种信仰,更是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生命是虚假的,这让我如何自处?
“但是,一切的文字都是可以伪造的,”我干巴巴地试图抓着后一根救命稻草,“您怎么能肯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我会让你看到证据的,”皇帝说,“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但已经有可靠的人替我去看过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去亲自验证。”
(以下部分描述章浩歌去往清余岭的经过,和安星眠的所见相同,从略。)
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也差不多知道了,那**在惠安镇,虽然只是挑开布帘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你,我想你也一定看到了我。我无须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任何解释,我背叛了自己的同门,因为我只想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长门固然着重追求个体的修行,但如果把苍生视为无物,那首先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我想,在长门僧的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一个人,是人就不得不做一些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们终身用痛苦来修炼,试图让自己在痛苦之中超脱一切,寻找到生命的真谛,但到了后才发现,其实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舍此之外再无意义。
如今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能不能从天藏宗的同门那里撬出那些藏书洞窟的具体所在,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羞惭于成为长门叛徒而无颜继续苟活于世。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我只是感到了一种疲倦,一种失去一切后无所适从的迷茫,这种疲倦让我多年来修习出的韧性和坚持化为乌有。我想,我已经没有心志再去等到解脱的那**了,我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不必为我哀伤,我的学生,这是每个人都必将会达到的终点,只不过或迟或早而已,并无太大的分别。我给你留下这封信,也仅仅是为了把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都向你讲清,消除你的疑惑。我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嘱咐或者吩咐你的,你是一个聪明有主见的年轻人,无论长门的本质如何变迁,你终究是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至于唐荷,也不用我多费唇舌,我相信你一定会照料好的。
就此别过了,我的学生,我终于可以跨过后一道长门了。
师
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