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起,家变成了旅馆,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的,只有春节才是旺季。过年的几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在这里吃饭、团聚、相亲、结婚、放烟花……男人们喝酒、打牌、搞对象……女人们聊天、逛街、谈恋爱……小孩子们开心,老年人忙碌……短短几天之后,人们又四散离去,留下满地的糖果碎屑和爱的结晶。还健在的老人继续充当酒店管理员,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前,晒着百年不变的太阳,随着门上的对联慢慢掉色,默默等待下一次大团圆。 一般来说,是十天,以大年夜为界。前五天人们回来,后五天人们���去。 十天之间,人们久别重逢,把酒言欢;十天之后,人们身心俱疲,踏上不知是归途还是征程的离乡之路。 十天前,人们还在各自的城市,为接下来的十天做准备。 上海·马宏 马宏不能容忍失败。按他的想法,如果不能出人头地,不能开着跑车搂着娇妻让四邻艳羡,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无奈命运没有让好事成双而来,照他的计划,肯定是有了跑车之后才是美女们排着队任君挑选,可惜天公不作美,让他还开着面包车送快递的时候有了妻子。她美得不太像话,远远超过马宏的想象力。那是马宏痛苦的时期,面对莉莉的示爱,他不知道该拒绝还是答应下来。后,他在理想和爱情面前很没出息地向爱情缴械。不得不说,莉莉那句话起到了很大作用: “没事,不就宝马吗,我们一起挣就是了。” 莉莉是个善良的女孩,她没告诉马宏,他梦想的那台 X5 不叫跑车。 他们结婚后有大半年没出来,全力在家造小人。莉莉一怀孕马宏就走了。生下孩子后莉莉也回到上海,把儿子放家里让父母照看。莉莉继续在之前的公司做出纳,照例每周买很多东西,只是马宏不用再特地给她送过去。马宏每天送完快递,顺手把自家的带回来。因为莉莉太爱网购,他们一直吵架。按马宏的意思,除了吃饭就不应该再花别的钱。在他眼里除了汽车其他一切都没有意义,一辆好车象征着身份的尊贵,美妻则证明自身的魅力。 他是个**主义者,总想尽快把这两样凑齐。莉莉的不合作让他头痛,可又能怎么样。说起来,要不是莉莉喜欢买东西,他们也不会认识。莉莉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要是没有孩子,他宁愿不回家,一直到荣归故里的那**。小时候,父亲没本事,软弱寡言,总受人欺负。长大后,他一直跟自己较劲,或者说是跟父亲较劲,他发誓要改变这种现状。当他得知马良在北京买了 一辆丰田,更加心急如焚。从小到大,马良一直领先于自己,这次好不容易在结婚速度上扳回一局,马良居然不甘示弱地买了车。一想到回家后在门前屋外看到马良和他的车,马宏就义愤填膺。莉莉沉浸在就要见到儿子的喜悦当中,她在网上订票,问马宏什么时间合适。 “我不回去。”马宏说,“没有车回去有什么意思。” 莉莉知道马宏有多固执,当初劝他结婚也是因为没有车,她着实花了一番力气。前两年每次回家她都要费力劝他,今年马良买了车,她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了,还好她想出了对策。 “租一辆呗,看,宝马 X5,**一千,租一辆你开回去不就完了。” “又不是自己的,开回去有什么意思。” “你就说是自己的。”莉莉说,“谁知道。” “你真是天才!”马宏跳起来,“对啊,我开着车回去,不是我的是谁的。”马宏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莉莉没想到那么轻易就搞定了,宠溺地看着他。马宏绕了几圈之后,发热的头脑也跟着绕了绕,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可是,我怎么会突然有一辆宝马呢?我一个送快递的,按件计费,我每天送三车也买不起一辆宝马啊。” “你就说你中彩票了嘛。” “中彩票算什么本事,我才不要中彩票呢。”马宏快把嘴撇到天上去了,“开好车得靠自己的实力,不然有什么意思。” “这样,你就说,”莉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就讲你承包了一个快递网点,你自己挣的钱。” “这是我明年的计划,还没做你就说出来了。”马宏叹口气,“好吧,这样也行。真是的,自从遇到你,我所有计划都变了。” 北京·马良 马良很头痛。他举着一支酒瓶,不知道该砸下去还是给对面的人再倒一杯。按他的经验,不砸下去,回家之后恐怕就是别人砸他了。这是一个包工头独有的苦恼。在同乡眼中,他衣着光鲜,抽中华,喝洋酒,出门开车,换女人如衣服,还不用干活儿,好像全世界的钱都让他挣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每天像个孙子一样在外面跑项目,烟和酒都是给别人准备的,女人和车也是。因为这个,父母觉得他挣到钱不孝顺,同乡觉得他挣到钱不仁义,女人觉得他挣到钱不正经。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挣到钱,还不能对任何人说。曾经,大家跟着他是因为他下手狠,够仗义。他打架总是冲在前面那一个。做一个老大,可以不顾后果,横冲直撞,现在沦为一个包工头,做事瞻前顾后,做人左右逢源,让他不能接受的一点是,包工头这个称号实在是太土了,就像地主婆一样土得掉渣。他名片上印的明明是总经理,但没有人这样叫他。他才二十七岁,年纪轻轻就背负这样一个名号,带着一大帮子人讨生活。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把信任寄托在他身上,如果要不到钱,该怎么面对江东父老。没有人理解他,大家不知道他买车是为了装点门面,找女人是为了和甲方打成一片。在人们心中,他就是挣到钱之后变坏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坏人,是做了生意才变得不人不鬼的。别人这么说还好,多雨也这么认为才是要命的。曾经他们花前月下,他是个极度浪漫的混混,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今他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包工头,她还在看韩剧,幻想着没有羁绊的爱情。大家马上就二十八岁了,婚姻迫在眉睫,马良推了一个又一个媒人,只想挽回多雨。每年春节的例行任务,变成了向多雨表白,阻挠她相亲成功。可是今年,今年她就要二十八了呀,家里没有那么晚结婚的人,他必须赶回去见她。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把酒瓶砸在桌子上,举着碎掉的瓶口摁在自己脖子上,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他把瓶口又往里摁了几分,几乎是吼了出来: “陆总,今天你不给我结账,我就只能跟你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