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暗夜如晦,一场血腥屠戮阒然逼近。 这是1927年4月底的**。虽然清明已过去大半个月,但汕头的夜晚仍有丝丝寒意。深宵时分,汕头沿海附近的道路上乌漆墨黑,空无一人。劳顿**的人们像归巢的倦鸟,早已酣然入梦。 一辆军用卡车轰鸣着向海边行驶而来,车前大灯好像两条火龙射向前方,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惊悚。道路坑洼不平,车厢里一个怀抱长枪的士兵一不小心头磕在了车帮上,捂着头气哼哼地骂了起来:“脑孬,三更半夜不让睡觉,逼我们出来干积恶事。” 此人脚边,放着三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不时颤动,从轮廓上不难看出,里面装着的是被捆绑的活人。 “刺仔,知道今天解决的是什么人?”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车厢暗处传来。 “唔北(不知道)。” “三个‘赤匪’。” 车子颠簸半个小时后,在石炮台外海处戛然停下。一个头目从驾驶室跳下,绕到后面,打开车厢板,大声叫道:“到了,下车!” 车厢里,站起几个持枪士兵,其中两个人跳下车。车上的人拖着一只麻袋移到车厢尾部。车下的两个士兵各自抓起麻袋一角,费力拉起后“啪”的一声扔到了地上。袋子里的人一阵痛苦挣扎。六个士兵两两一组,拖着麻袋向海边走去。 到了海边,头目二话不说,伸手夺过身旁士兵手中带有刺刀的长枪,对着麻袋中间,猛力就是一刀。麻袋剧烈抖动。 第二刀捅进了麻袋。麻袋又是一阵抖动。接着就是第三刀。一直动个不停的麻袋,渐渐安静了下来。 头目望着另外几个士兵,吼叫道:“动手!” 闪着寒光的刺刀捅进了另外两只麻袋。两只麻袋蜷曲成一团,拼命挣扎片刻后,慢慢平展开来。接着,便是三声“咕咚……咕咚……咕咚”的落水声。 此时,正是海水涨潮时间,大海的咆哮声此起彼伏。三只麻袋随着翻涌的潮水起伏了几次,片刻后即被茫茫大海吞噬…… 时间回溯至十二天前。 当日是阴天,蜻蜓低旋,蚂蚁过道,闷热异常,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午后一时左右,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大都行色匆匆。有经验的人早已在臂窝里掖着一把伞,以躲避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雨。 此时,汕头中马路永平里七号的一栋三层小楼上,《岭东日日新闻》副总编李春江,身穿一件月白色薄款长衫站在窗口,双手扶着窗沿,看起来有点烦躁不安。他紧皱眉头,凝视着通往大门口的马路,沉思不语。报社社长,也就是他的大哥李春澜,**前去开会,可至今未归,杳无音讯。 李春江和大哥在这栋小楼里已经工作了一年时间。 这栋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白色外观,典雅庄重。房子周围种着四株金凤树,树干粗壮,树冠硕大,树梢高度与小楼的屋顶齐平。金凤树还没有到花期,鲜绿色的羽状复叶整齐地排列在枝干上,随风摇曳,就像散开的凤尾,鲜艳飘逸。 这里是《平报》的原址。《平报》原来由钱若储主办。清廷遗老钱若储仇视国民革命,隔三岔五就会撰文登在刊物头条,不是攻击国民革命,就是诋毁谩骂孙中山。 第二次东征胜利后,国民革命军接管了《平报》。时任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为壮大革命军声威,便下令将《平报》改组为《岭东民国日报》,并任命李春澜为社长。 在此之前,左派倾向的李春澜曾在广州《政治周报》工作,与共事。当时正值国共合作时期。《政治周报》是国民党**宣传部出版的刊物,担任主编,李春澜是编辑。见李春澜工作勤勉,能力出众,又是潮汕人,便向周恩来举荐其回汕头筹办《岭东民国日报》…… “李副总编,你看一下关于本期副刊《革命》上的选编,需不需要再调整?”午饭后,李春江站在窗边凝思静虑时,编辑巫丙熹递过来几张纸,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春江接过巫丙熹递过来的稿纸,准备走到办公桌边去。不经意间,他朝楼下远处的路口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救了他一命。 一队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士兵,急匆匆向小楼飞奔而来。以前从没有当兵的来过报社,联想到大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李春江立即对巫丙熹和其他同事喊道:“不好,当兵的来了,可能要出事,大家快找地方躲起来。” 李春江一边喊着一边闪进办公室,扔掉纸张,脱下长衫塞入柜中,又从里面拉出一件皱巴巴的破旧棉布衫穿上。刚揉乱偏分头,就听得巫丙熹惊恐地喊道: “快,快,他们上楼了!” 大家匆忙找地方躲藏。楼里本就地方狭小,根本没有藏身之地,李春江急中生智,扭头朝外面走去。他刚走到楼梯口,一群士兵就恶狠狠地提枪冲上了三楼。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矮个士兵持枪吼道。 “送……送饭的。”李春江佯装惊恐,怯生生地看了矮个子一眼。矮个子看他一身装扮,发如乱麻,不像斯文的读书人,于是用枪托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大声嚷道:“快滚开,别挡道!” 李春江捂着屁股趁机跑下了楼。跑离报社小楼五十多米,李春江一颗悬着的心刚准备放下,矮个子和另外一名士兵又提枪追了出来。“站住!站住!再跑我们就开枪了!” 李春江顿时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没有犹豫,撒腿急逃。士兵开枪了,几发子弹从他的头顶和耳旁呼啸而过。街上的路人听闻枪声,纷纷抱头逃遁。 一条五六十米宽的内河拦住了逃路,千钧一发之际,李春江一头扎入河中。两个士兵站在河沿上,举枪瞄准对面河岸,等待河里的人出水。突然,河中间水面冒出一个人头。两人掉转枪口,朝着水面就是一串子弹。河面顿时水花四溅。之后,他们再次将枪口瞄准对面河岸,打算将跳河者打死在岸边。 几分钟过去了,水面没有丝毫动静。 “这个挨枪子儿的死父仔,肯定是刚才被我们打中,沉到河底了。”矮个子说。 “等等,等他浮出水面,我们再走。”另一个士兵说。 两个士兵抱枪守在河边。又过去了一袋烟工夫,河面上仍然平静如初。 矮个子说:“我家是打鱼的,我知道尸体不会马上浮上来。不等了,我们收队吧,回去报告就说人被打死了。” 两人狞笑着对视一眼,提枪离去。 酝酿大半天的雨,在狂风与浓云裹挟下,如期而至。一道银白的闪电刺破长空,“轰隆隆”的雷声随即就从云层中传出。风像是着了魔的怪兽,肆意地狂扫而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砸向大地。雨不停地倾泻,路上行人**。两个小时后,在两个士兵射击所站的河岸处,一棵垂落水面的榕树下面,冒出了一颗脑袋,四下张望一阵后,这个人才从河中爬上岸。 上岸之人,正是李春江。原来,李春江在河**浮出水面喘过一口气,便再次潜入水中。他没有游向对岸,而是在水中折返,悄悄游到了平日熟悉的一棵歪脖榕树底下。那两名士兵只顾观察对岸,万万没想到他们要抓的人就在自己脚下。 滂沱大雨中,李春江拼命奔跑。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李春江已累得气喘吁吁,双腿像灌了铅,速度开始慢了下来。抬头望去,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呈现在眼前,朱甍碧瓦,丹楹刻桷,李春江知道自己已经跑到老妈宫了。片刻踯躅后,李春江进入了老妈宫,一来避雨,二来筋疲力尽的他需要停下来喘口气。 老妈宫位于外马路头,与关帝庙毗邻,是汕头开埠时古老的建筑。这里是滨海的沙滩,船舶从这里出海,“过番”的潮汕人都要从这里出发。出发前,他们都要进老妈宫里祭拜一番,祈祷妈祖保佑他们在海上一帆风顺。走的时候还要包上一袋香灰随身带着,想家时,便捧在手心看看。 在老妈宫,李春江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脱掉上衣,把水拧干。他的双手已被河水泡得惨白,指头上的褶皱如同撒满白霜的干裂土地,瘆人至极,浑身像吸饱了水的海绵,疲竭沉重。 担心士兵仍然在四处追捕自己,李春江索性就在老妈宫隐藏。一直挨到傍晚老妈宫关门,他才乘着茫茫夜色走了出来。此时,暴雨已停。又饿又冷的李春江不敢到任何一家店里吃东西。一番琢磨后,他决定还是先回百里外的家乡潮州,再另做打算。打定主意后,李春江便一路脚行,出了汕头。 摸黑走了一夜,李春江始终不敢停下来。他心里清楚,自己一旦停下,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漆黑的夜晚,寂静的路途,倒让李春江紧张的心放松了些许。偶尔有“突、突、突”的车辆经过,他就赶忙侧身躲避。李春江不敢搭顺路车,怕遇到歹徒或者士兵,遭遇不测。 天际露出微微的晨曦,李春江已经走了五十里路。路过一个镇子时,饥肠辘辘的李春江看到了一个早点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湿漉漉的衣服,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看着眼前诱人的糕粿、稀粥,李春江不停地吞咽着口水,肚子如翻江倒海般饥饿难耐。他想张口讨要,但实在抹不开面子,只能无奈离开。 快走到镇尾了,再不下决心,恐怕连口水都喝不上了。李春江一咬牙,朝着一家正给牛车装货的货店走去。 “老板,需要帮忙吗?” 一个正在装货的人停了下来,从上到下打量着李春江。 “我不要钱,给口水喝就行。”李春江急忙说。 老板看面前的年轻人虽然穿着一身又旧又湿的衣服,但眉目清秀、举止斯文,看上去不像坏人。 “好吧。”老板倒了一碗水递给李春江。李春江接过碗,仰脖喝了个精光。 半个钟头后,货装好了。老板看着累得摇摇晃晃的李春江,问道:“吃饭没有?” 李春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嗫嚅说没有。 老板转身进店,出来时端着一碗稀粥,还有一个糕粿。这是李春江吃过的香的一顿饭。 “后生仔,去哪里啊?”一旁喝茶的车夫发话了。 “潮州。” “我刚好去潮州,跟我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