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摘 1998年2月14日下午 天空浩渺,一只鸟儿忽然飞高,我感觉自己在坠落,便低下头。影子又一次叠在残缺的尸体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儿。 以前也见过尸体,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创口,好让灵魂跑出来;又比如喝药的,也只是嘴唇黑掉一点。但现在我似乎明白肉身应有的真相: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脏器、血管、脂肪和骨头犬牙交错,像集成电路板,挤在一个横截面里。这样的撕裂,大约只有两匹种马往两个方向拉,才拉得出来吧。 五米外,躺着他烧焦的右手;八米外,是一堆破烂的肠子,和还好的下身;更远的桥上,则到处散落着别人的人体组织和衣服碎片,一��血肉模糊。桥中间的电车和出租车,像两条烧黑的鱼,趴在那里,起先有些烟,现在没了。 上午我往桥上赶时,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众在呕吐,我也吐了。现在风吹过来,我还是撑持不住。我抱头蹲在地上,可是又觉得那尸体自行坐了起来,在研究自己可怕的构造。我猛然看了一眼,他还是面目模糊,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便被这孤独弄得可怜起来。我拨打媛媛的电话,对她说:我爱你。 媛媛说:你说些什么啊? 我说: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 媛媛说:你没事吧?没事的话我挂了。 我真想抓她衣领,告诉她,我庄重地说“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今天是情人节,而是因为一颗很小的炸弹,像撕叠纸一样,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丑八怪的,说没就没了,说吃不上晚饭就吃不上晚饭了。 可是等找到合适的词,电话却响起嘟嘟的声音。 我扯开嗓子,大喊脏话,天空轻易地把声音收走。我又将手机摔向石块,那东西跳了一下,找草丛安静待着了。我慢慢靠上树,滑落到树根,坐成一尊冷性的雕像。不久,媛媛的电话打过来,我又知道这雕像内部其实埋藏着汹涌的水。媛媛一说“对不起”,我的泪水便冲出眼窝,哗哗地流下来。 我说:我只是想见到你。 媛媛忽然明白了,带着饭盒往这片距大桥二十七米的树林赶。她气喘吁吁的身影越变越大,我挣扎起来,展开双臂,摇摇晃晃地迎接她,抱她。她的胸脯踏踏实实地顶上我的胸脯,我便像靠近篝火,身体生出一层层的暖来。 用勺子掏完饭盒里后一口饭后,我静静看着发怔的媛媛,说:我吃饱了。 媛媛的口里冒出蚊子般的声音:我背叛你了。 我说:你说大声点。 媛媛摇着头说:对不起。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她,抱得紧紧的。后来,身体燥热,我去翻她毛衣,可媛媛眼含泪花,总是摇头。媛媛说:说你原谅我。 我说:孩子,我原谅你。 然后我将毛衣拉下来,却看见她的上身跟着一起被血淋淋地拉下来。我突然醒过来。眼前哪里有电话,哪里有媛媛,眼前只有一片灰茫茫的空气。 1998年2月14日傍晚 远天变成硫磺色时,一个白衣老头一截一截变大,走向这里。我想这就是要等的北京专家,挥舞着手迎上去。我想告诉他,远地儿没尸体了,我们一起回去吧。可他却像个收破烂的,走走停停,拿着枝条在地上辛苦地拨来拨去。 我赶到他面前,敬了个礼。 老头抬起长着吊睛的大脑袋,说:会阴很好,臀部也不错。 我闻到此人嘴里喷出的臭气,心里一下热乎起来。可是老头又撂下我,在一边蹲下了。他戴好手套捡起那只烧焦的右手,眯着眼看了很久,又小心放下。 看到那躺着的上半身后,老头用枝条指着它说:你看,胸部以下没了,是什么情况? 我说:距离炸弹应该很近。 老头说:不,是炸药,你没闻到硝铵的味道吗?你能形容这一路的尸体吗? 我说: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伤**,有的伤轻点。 老头说:你长长脑子。车边是不是有两具整尸?他们衣服是不是还在身上?上边是不是还有一些孔眼? 我说:是,是。 老头说:说明什么呢? 见我没反应,老头又说:说明不是炸死的,是被冲击波活活冲死的。你想,人飞出来,先和车窗有接触,出来后又撞向地面,是铁做的人也报废了。但是他们顶多只是炸裂伤,不像面前这具,明显是炸碎伤。炸碎了,就说明他待在爆炸**。你看他右手飞了,说明什么呢?你说说看。 我说:他身体右边靠近炸药。 老头说:准确说,是他用右手点着了炸药。 老头又说:他的会阴和臀部保存得不错,又说明什么呢? 我想到会阴和臀部对位,很难同时完好,支支吾吾起来。 老头点着我的太阳穴,说:都给你指得这么明。他是蹲着点的。蹲着,炸药就炸不上屁股和会阴了。 老头又说:在离电车西南方向三十米处,我们找到另一具断开的尸体。他的两只手都炸飞了。你说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