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忏悔者 任何物质必然是无穷的。 斯宾诺莎 在六十年代初的那些日子里,我们还没长成女人,只是女孩,把这看作我们的优势并没有讽刺意味。 我此刻想起了纽约州北部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那幢房子,校园多山,风大,那房子就建在一个显眼的山头上。十九岁那年,我在那儿凄惨地生活了五个月。周围没有一个熟人,我就像自己那件廉价的奥纶毛衣,浑身散了架。我想着那房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禁区和相关的禁令。有些是和卡帕加玛派是美国一全国性的天主教大学生荣誉组织,原文为Kappa Gamma Pi。女生联谊会神圣的仪式有关(一旦你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你就会用虔诚的语气读这些词),另外一些则是由宿舍楼的英国出生的女舍监艾格尼丝·塞耶夫人制定的。 有人会说是我毁了塞耶夫人,把她逼上绝路。这让我想起一个悬崖,一个真正的悬崖,我猛地挥舞双臂,把塞耶夫人推了下去。不过,也有人会说是塞耶夫人毁了我。 卡帕加玛派宿舍楼!它位于纽约锡拉丘兹大学城91号,是一幢巨大的立方形三层楼建筑,具有古老的新古典主义风格。房子用大块石灰岩砌成,那黑中带红、泛青的石灰岩就像是从深海里捞上来的古老宝藏。哦,但愿你能看看它!但愿你能透过我的眼睛看看它。看看那常春藤遮盖的忽隐忽现的墙面和在锡拉丘兹终年不断的大风吹拂下如思绪般颤动起伏、别具一格的叶儿。像是在不停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看看那高耸的门廊和四根白色的多利斯圆柱,高大而优雅,像电线杆似的光滑而无特色。宿舍楼位于大学城的北端,距伊利楼——一幢由花岗岩建成的行政楼,也是校园里古老的建筑——四分之一英里。大学城其实是一条宽敞的林荫大道,中间有一片草地,种着渐渐老去但依然优雅的榆树。在天气为恶劣的冬日的早晨,从宿舍楼走到校园好比爬山,有几段斜坡非常陡峭,人行道上结了冰,十分危险,所以你好还是踩着柔嫩的草地慢慢地走。回来的路常常是下坡,不太费力却仍然危险。在离大学城北端半个街区的地方,大地似乎在使性子,猛地一个急转弯。路的尽头是一座陡峭的小山,那是一块向上凸出的狭长地面,山顶上就是雄伟的宿舍楼了。门廊上刻着神秘的符号—— KΓП 卡帕加玛派楼不像当地大多数男女生宿舍楼那样历史短暂。事实上,这幢楼在历史上是很“**”的:它不仅是一个实用的希腊式住所,还曾经是一位百万富翁的公寓,是锡拉丘兹一个**的钟表制造商在一八四一年(一块金碧辉煌的匾上刻着年代)建造的。一九三八年,一个老寡妇校友死后,它转让给了全国女大学生联谊会卡帕加玛派在当地新成立的分会。在我们的记忆里她的名字是很神圣的,联谊会的校友常常这样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可现在她的名字已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我所能记起的只有这幢房子了。 在大一下学期加入女生联谊会之前,我常常绕远路从它下面经过。我那时已经宣过誓,但还不是联谊会的“姐妹”。我注视着昏黄的爬满常春藤的墙面和高大的白圆柱,眼神里充满渴望和向往。在我的想象中,它们不止有四根,而是五根,六根,十根!那三个缥缈的字母KΓП让我充满惊奇、敬畏,因为我还不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我会成为卡帕会员吗?我想。我——我!——我一定会的。这似乎不太可能,可又必须是可能的。不然,我怎么继续下去?我心里头有一股执拗的激情,这激情是不为人知、不被认可、不予鼓励的。如果说恋爱是场游戏,那么对我来说,这场游戏的目的就是抵抗。就像下国际象棋,你可能会牺牲小卒来保全你的女王。女王是你真实、纯洁的自我,神圣不可侵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你的女王!而当那个恶性的微生物病毒袭来时,我的免疫系统没有丝毫的防御能力。我的双眼充满激情,一片迷蒙,故意不去看石灰石墙上和圆柱上的绿斑,不看那长满青苔、开始腐烂的石板瓦屋顶。雨后初晴,屋顶被难得一见而又耀眼的太阳照耀着,熠熠生辉,十分美丽。我也不去看英国常春藤叶片在石灰石墙面上留下的网状的铁锈色影子,像血脉或化石的残迹。常春藤有的正在老去,好多年没长嫩叶了,**天地枯萎下去。在大学城及其周围有二十多幢希腊式建筑,我们的宿舍楼既不是的也不是吸引力的。你可能认为它是阴郁的,甚至是丑陋的。可是对于我,这些特点恰恰说明它有一股**的傲气和威严。要是能住进这幢公寓,成为新会员,我知道,我将焕然一新。 我想知道,在入会仪式上,我会不会得到一个秘密的代号。 我不相信童话,或那些以很久以前开始的荒唐的传奇故事。这样的童话在我出生时和童年时的确广为流传,但那是一个残酷而又拙劣的童话。故事里新生的婴儿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诅咒。但是我笃信女生联谊会。我相信这种改变不仅合理而且普遍,我相信这种改变不仅可能而且必然。我将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和我同名且相貌一样的女孩,一名新会员——一个积极分子——她将很快住进那幢房子。她将双手发颤而又自豪地带上女生联谊会的徽章,闪亮的乌木上刻着金色的字母,一条细小的金链挂在左胸前。所有幸运的女会员们都把这神圣的徽章别在胸口显眼的位置。 进去的路。踏着古老而悠久的楔形石阶爬上山进入房子。石头已经开裂,开始剥落;在一只只脚成年累月的践踏下,它变得非常光滑。要是石阶结了冰,或遇上大风天气(除了闷热死寂的夏天,这里终年有大风),你可以扶着古老的装饰华丽但不太牢靠的铁栏杆行走。这座山在校园外的人行道上方,异常陡峭,因此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草地,也无需割草,只有嶙峋凸出的花岗岩,裂缝中长着低矮的灌木、深绿色的耐寒蕨类和有鲜亮斑点的玫瑰。这样威严的门面是大学城北区建筑的一大特色,让外人觉得气派**,难以接近。你从台阶的(我数了很多次,一共十八级)往后看,凝神屏息领略身后的景色,那景色美得惊人,宛如一幅古老的木版画:苍茫的哥特式花岗岩建筑伊利厅在山顶浮动,那座山比我们这座高,山顶上的钟发出微光(至少在记忆中是如此),那光一点点暗淡,但又一会儿呈金色,一会儿呈红褐色,在眼前萦绕,煞是漂亮。 锡拉丘兹的天空经常是阴沉忧郁的,似乎隐藏着秘密,压抑着情感。云层从来都不像是一幅平面的风景画,而是聚集在一起,巨大无比,凹凸有致,分分合合,上下翻腾;云的色彩很少是白色,很少是单色,而是纷繁杂陈的灰色:深灰,浅灰,青灰,铁灰,紫灰;神秘的阳光从云层后射出来,又迅速隐去。若是下雨或骤雨初歇,一切或变的湿滑润泽、清爽如洗,或沉郁沮丧,或闪烁着乐观、希望之光。除非大雪临近——“哦,上帝,闻到了吗?像铁屑般纷纷扬扬的,那是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