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童年的囚徒
“原生家庭”这个词,对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网民来说,可谓如雷贯耳。
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优生优育的思想普及,教育心理学的进步……当安居饱食之后,世人把关注
的**从外部转移到内部,从世界转移到自身,然后蓦地发现,原来成年后很多问题的源头都可以
追溯到童年时期,所谓“原生家庭”的影响。
就像那句话说的: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提笔写张爱玲之前,我脑海中**时间冒出的就是这句话。
关于张爱玲,我曾经询问过许多朋友有关对她的印象。这些朋友无一从事写作,也不是什么文学爱
好者,对张爱玲的了解多来自媒体网络**传的爱情八卦,多半连《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
屑·**炉香》都没有认真读过,对张爱玲作品*熟悉的是《爱》里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你
所遇见的人,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见了,然而也没有别的
话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些朋友眼中的张爱玲,汇总起来是:高冷、孤傲、通透,冷眼看世界。
身为张爱玲脑残粉的我,只能一声叹息,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小团圆》出版时会引发一片震
荡。毕竟在大众眼里,《小团圆》简直是张爱玲时隔三十年的一场“人设崩塌惨案”。
大众一向以为张爱玲是高冷的、孤傲的,通透的、冷眼的。但就可以作为张爱玲自传的《小团圆》
来说,里面的女主角则全然不是这样。
《小团圆》里的女主角盛九莉,她的高冷是因为无措,孤傲里带着不愿给人添麻烦的自卑。她不通
透,老是陷进泥沼。她的眼睛也不是很冷,反而向往着人间的热闹。
**次读到《小团圆》的时候,我有一种雀跃兼悲哀的感觉。
雀跃是因为《小团圆》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我对张爱玲性格的猜想,悲哀是因为我对张爱玲不只是
对作家的仰慕,还有一点粉丝性质的狂热——说到底,没有粉丝看到偶像受苦会开心。
说回到张爱玲的童年。
都知道她家世显赫,曾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祖父是晚清清流派的代表人物张佩纶。
但实际上呢,说来也奇怪,祖母李菊藕身为李鸿章的女儿,嫁给张佩纶时不过二十二岁,却是做填
房。张佩纶那时已经四十岁,原配夫人早逝,留下来的儿子张志潜都已经老大不小。
后来,李菊藕生下了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和姑姑张茂渊。
再后来,张佩纶去世,李菊藕也早逝,彼时还年幼的父亲和姑姑在大伯的看护下长大。年龄的差距
、不同母的隔阂,让张爱玲父亲和姑姑的童年并不那么快活,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把这种阴郁的
气氛传向了下一代。
到后来,兄妹三人���至为争遗产对簿公堂,脆弱的同胞情彻底分崩离析。
张家的显赫,是半明半灭的淡金色影子里的一地鸡毛。
这为后来张爱玲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也为她的童年和一生奠定了哀伤的基调。
张爱玲出生时,这个家族的辉煌已经走到了尽头,大厦还未倾倒,但已经在腐烂。
她的父亲张志沂是个抽大烟的遗少,嫖妓、娶姨太太,全是纨绔子弟的做派,一个在欲海里沉沦的
时代弃儿;她的母亲黄素琼是个摩登女性,子女缘淡薄,满心想的是追求个人自由。
这样一对夫妻,婚姻注定是个悲剧。
终于在小姑子张茂渊出国留学时,黄素琼找到借口,以照顾小姑子为名,和她一起漂洋过海去到异
邦。
那一年,张爱玲只有四岁。
直到八岁那年,母亲才终于归来。在母亲缺席的这四年里,充斥张爱玲童年的便是父亲和父亲的姨
太太,他们两个人蜷在榻上吞云吐雾地抽大烟,是那四年里张爱玲*熟悉的景致。
从母亲归来,到父母正式离婚的那两年间,是张爱玲童年时光里*为愉快的一段,她在《小团圆》
里写这段时光:下午来客……有时候陪着蕊秋(母亲)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开话匣子跳
舞。如果是表大妈妯娌们同来,就打麻将。蕊秋高起兴来会下厨房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拔丝山
药。乃德(父亲)有时候也进来招呼,踱两个圈子又出去了。
张爱玲深爱母亲,不只是女儿对母亲的爱,这爱里还带着一点卑微的仰慕。
用她的话说: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
在她看来母亲是那么美,童年时,看见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她在旁边仰
头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
就连《小团圆》里,比比不觉得九莉的母亲漂亮,九莉也要在心里为母亲辩白一句“从来没听过她
(比比)说任何人漂亮”。
读书时,有一次返家,母亲给她梳头,把额前的头发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发不持久
,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了下来。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
女儿爱母亲当然是好的,但前提是,她也觉得母亲爱自己。
不幸的是,她并不这样觉得。
小时候,她和母亲一起出门去,过马路,有车,母亲觉得有牵她手的必要。长久疏离的母女俩有这
样密切的接触,让她觉得刺激的同时,“心里也很乱”。然而一到人行道上母亲就放了手,这让小
小的她很震动,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抓住她手那一瞬间的内心挣扎,让她疑惑,母亲的心里,对牵她
手这件事是不是觉得有点恶心。
她是那么仰慕母亲,同时又觉得自己不被爱。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爱维持在一个不易被察觉的限度内。
她给母亲写信,一边写一边喝茶,信上不小心滴了一滴茶水,墨水晕开来变成一个大圆点。姑姑打
趣说看上去像是一滴泪。她吓了一跳,生怕母亲会误会,打算再抄一遍,直到姑姑珍惜纸张说不必
了,才算罢休。
母亲节,她走过花店,看见橱窗里有一丛芍药,一朵花开得*好,美得像她的母亲。她一时冲动便
买了下来,带回家送给母亲。结果拆开包着的白纸才发现原来蒂子早断了,是用一根铁丝撑着的。
她的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只觉得母亲又要开始埋怨她笨,埋怨她容易上当受人骗……
尽管母亲*后没有,这件事仍让人觉得伤心。她一定被否定过很多次吧,才会有这样的下意识。
每个父母都是孩子的神,哪个孩子不希望听到来自父母的一句“我为你感到骄傲”?
《小团圆》里*让人心碎的一段,是九莉成年后因为看电影而联想到自己——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几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
安东尼·柏金斯演吉美,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
。成功后终于发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着看台一路攀着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
了,打中了!” 母亲总是嫌她,嫌她不够美,不够会做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得到母亲欢心的感觉,虽然没有把她
逼成神经病,却*终逼成了一个因为无措而高冷、因为怕被拒绝而孤傲的人。
她在自己的文章里质疑一切形式的爱,《倾城之恋》里的爱情、《心经》里的母女情、《茉莉香片
》里的父子情……她说,生在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什么冷眼看世界啊,什么通透呀,那是深情之人自觉被辜负后对世界发出的冷笑。
因为觉得不被母亲爱,她怀疑世上没有人真正爱自己。
家里从小把她带到大的老保姆,她不觉得对方爱自己,只觉得自己是对方的事业。
相依为命的姑姑,她也不觉得对方是真爱自己,自觉是姑姑的一个累赘。
从父亲家逃出来后,投奔母亲,母亲为她求学支付学费,她也不觉得是出于爱,只觉得是出于责任
。此后许多年,她念念不忘的一直是要把学费还给母亲。
她甚至更乐于去爱已经死掉的人,那些家族中已经死掉的祖先。
因为“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地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爱死去的人是*保险的,因为他们只存在于你想象的主观世界里,永远不会辜负你。爱死去的人也
是*悲哀的,因为只有自觉不会得到活人爱的人,才会把希望寄托于死人。
更悲哀的是,爱死去的人不过是一种游戏,人不能只生活在游戏中,生而为人,就天然有爱人的渴
望,爱活人的渴望……
那个下作的胡兰成,就是在这种渴望里应运而生。
遇见他时,她已经成年,也已经成名。而他和她的童年,和她自觉不被爱的前半生全然无关。
他花言巧语,*懂女人心,毫不吝惜表达对她的赞美和爱意。他近乎肉麻地夸她“脸上有神的光”
,其实那不过是油光而已。他对她说,自己对朋友讲起她,问朋友觉得她美不美,朋友只回答风度
很好,他便很生气。
有时他也用一种忧心般的腔调指责她,说她长得这么高,这样怎么可以。因为先流露过仰慕和赞美
,反倒让人觉得这是在为她好似的,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亲昵。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手段对付她,她自小对爱的一切缺失,仿佛都从他这里找补回来了。
于是才一头栽了进去,落入这个男人的陷阱里。
等她成为囊中之物,这个男人便露出了凶恶的面孔。他频频出轨,什么范秀美什么护士小周。他不
仅出轨,还同她炫耀: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
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
这段婚姻,*终比她以往经历的每一种感情都还要千疮百孔,且给她带来了几十年的骂名,到老了
,他还在用她的名字出书博眼球!
令人伤心的是,她并不是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的人。
她不是没有挣扎过。
小时候,父母离了婚,她和父亲一起生活。父亲续娶了继母孙用蕃,她和孙用蕃不和,一次打架后
被父亲囚禁。那段时间她生了一场大病,父亲不肯请医生诊治,眼看就要死在大好年华。终究还是
叫她拖着病弱的身体,想尽办法逃了出去。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回过这个家。
母亲愿意供养她,但财产有限,给她两种选择,嫁人或者读书。她选了读书,她聪明也刻苦,书读
得好,考取了伦敦大学。但赶上欧战无法赴英,只得转入香港大学。
和胡兰成的这段感情,尽管中间有无数挣扎,但*后提出分手的还是她。分手后,面对胡兰成和新
欢佘爱珍的撩拨,她只当没有看见。胡兰成不甘心,写信给她的好友炎樱,照旧得不到回信。他便
跑去她的家,才发现她已经搬走了。
她也如俗世女子一样爱钱,爱名,爱出风头。她说“出名要趁早”,她爱穿奇装异服,她爱看热热
闹闹的电影,出书时她主动提出用“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做宣传噱头……她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样
孤傲清高,她渴望爱,也曾希望能融入温暖里带着一层淡淡油腻的人间烟火里……
但她终究不能。
她的后半生,离家去国,在异国他乡的一间间简陋公寓里辗转,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
蚤子,已经不再年轻的生命,不华美了,但蚤子却越来越多。
别人去拜访她,她也不搭理,只对着墙小声私语,又不像念佛经,别人问她:“需要帮助吗?”她
说:“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
到老,她心里*爱的仍是那个母亲。
她也终于明白了母亲不是不爱她,或许不像她当年希冀的那样浓厚,但终究还是爱她的——如果不
爱她,母亲临终前的遗愿为什么是要再见她一面?如果不爱她,母亲又何必把自己的遗物统统寄给
她?
回到那一年的母亲节,她买到了一枝断了蒂子用铁丝撑起来的花,她满心以为母亲会骂她,骂她蠢
笨,骂她容易上当……但母亲没有,她只是柔声说:“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多天。”
如果这样温柔的时刻多一些就好了。
如果她曾对女儿说过一句“我为你感到骄傲”就好了。
但是没有,母亲太过吝惜表达爱,而她对于爱的渴望又那样热切。
不被爱的感觉让她一生都是童年的囚徒,这监狱的铁锁锈蚀得太厉害,终其一生奋斗,也没能打造
出开锁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