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就在我几乎把那个在警察所邂逅的仗义女孩儿忘却的时候,我们又在圣日耳曼大街撞上了。这简直是天意,我惊喜地想。我试探着问她:“你那位护花使者呢?” 她笑了笑说:“我成干枝梅了,他又去护理别的鲜花了。” 我说:“做男人,怎么能这样?” 她大度地说:“我觉得很正常呀,不要以为分手对女人来说永远是个悲剧。男人和女人在相处过程中都寻找到了快乐,我并不遗憾。” 面对这个我行我素的女人,我无话可说了,顺口说了句:“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她爽快地说:“可以啊,不过,可不要超过一百二十六欧元呀。” 我给她的幽默深深吸引了,便说:“如果算上利息呢?凑个整,就二百欧元吧。” “怎么,发大财了?”她惊讶地瞪着我说,“行啊,够大方啊!” “哎,打肿脸充胖子呗。”我笑着说,“我穷得正琢磨抢银行呢。” “真的?”女孩儿笑着也开起了玩笑,“那我做你帮凶好了,万一逃脱了,我还能继续帮你数钱呢,别看我学美术的,当年数学成绩还算不太差。” 我看她一脸灿烂就直率地说:“就你?还是饶了我吧,要是咱俩做案,那我可就惨了,你弱不禁风,风摆杨柳,像林黛玉似的,还不拖累死我呀?你啊,还是画你的油画吧,大不了当个街头流浪画家,准保饿不死的。对了,我要再走投无路,倒可以在一旁帮你数钱了,只要你不嫌弃的话。” 她瞅了瞅我,点了点头说:“我看行,膀大腰圆的,一看就像个保镖,站在一旁起码有**感,数钱的活儿,就不烦劳你了。” 我有些失望,说:“你真这样认为的?怪不得连巴黎警察都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地拦住我盘问,还拿着护照反复核对。其实啊,人不可貌相的,头发长了一点又有何妨?巴黎像我这样的艺术范儿还少吗?” 女孩儿笑了,说:“怎么,伤自尊了吧?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是个蒙古人,而且是个有文化、有层次的蒙古人。” 我惊讶地说:“哎,你怎么知道我是蒙古人?” “我是干什么的呀,不但善于刻画人物,还善于审视心灵。”她得意地说,“一见面,你的相貌特征就让我想起了腾格尔,如果穿上了蒙古袍,你会以假乱真的。” “是吗?”我笑了笑说,“不胜荣幸之至,不过,我有那么老吗?” 她仔细打量我说:“我说的是形似。真的,你的脸型,你的胡须,甚至你的轮廓都很像腾格尔的。告诉你,我可是腾格尔的追星族。他的那首《天堂》*初听得我热泪盈眶的。” 我告诉她:“我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蒙古人。腾格尔是一个漂泊者,我也是一个漂泊者;腾格尔热爱他的家乡,我也热爱我的家乡。你算找对人了。干脆,你就把我当腾格尔崇拜得了。”说着,我禁不住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你姑娘,这是我的家哎耶…… 女孩儿沉迷于我的歌声,眼里闪烁着泪花,说:“那我就叫你腾格尔二世吧。”她说,“我喜欢听蒙古歌,也很想结交一个像你这样的蒙古族朋友。” 于是,她知道了我的名字巴音孟和,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柳玲玲。 那天,柳把我领进这间咖啡馆,像讲解员似的给我讲了好半天普罗科佩咖啡馆的名人逸事。她说这是巴黎**家咖啡馆,有三百多年历史了,1686年,意大利人普罗科佩决意在这里开一家完全新型的文化咖啡馆。于是,他就在圣日耳曼大街买下一块地皮,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十八世纪的卢梭、伏尔泰、狄德罗,十九世纪的雨果、左拉、巴尔扎克,二十世纪的加缪、萨特、西蒙·波伏瓦都来过这里,谈文学,谈社会,谈历史,留下了许多佳话。 我端详着坐在对面这个美到**的女孩儿,不动声色地听着她讲一口很有女人味的吴侬软语,柔柔的,带着一股让男人心动的磁性。柳充满想象地对我说:“我很喜欢大草原,可惜还没去过,想必那里一定很美的,到处都是绿野、蓝天、白云、蒙古包、勒勒车和雪白的羊群,就像腾格尔唱的那样。” 我端起咖啡杯笑了,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太可爱了,天真得就像是刚跳出蛋壳的小鸡崽,面对世界带着一种美丽的幻想。我便说:“草原很美的,但它的美是那种粗犷的美,**不像你们杭州西子湖畔那种娇柔的美。” 柳双手托腮凝视着我,恍然大悟地说:“如此说来,那种粗犷的美就像你的形象吗?” 我一下子受到了启发,说:“对,西子湖畔是不会养育出像我这样剽悍的蒙古人,就像在我们大草原,也很难养育出像你这样娇柔的美女。” 柳很感兴趣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自然太神奇了!不过,我喜欢粗犷的男人,杭州的男人太阴柔了,缺乏阳刚之气。” 我自鸣得意了,将那杯咖啡一饮而尽。柳憋不住笑了,说:“腾格尔二世,咖啡不是这样子喝的,要品,你懂吗?” 我故作傻气地说:“在我们草原,喝奶茶都是这个样子的,咖啡的颜色和我们那儿的奶茶一样的,只是苦了点。” 柳咯咯笑出了声,说:“蒙古人都像你这个样子吗?” 我说:“我够收敛了,在牧区,你可见不到像我这般文明的蒙古人。你去草原就知道了,连干三大碗奶酒会灌得你找不到北的。” 柳吓得直吐舌头,说:“真的呀?太可怕了,我不敢去了。” 我不由对身边乖巧而又调皮的女孩儿产生了兴趣,看得出她是那种受过良好家庭熏陶的女孩子,一颦一笑,言谈举止都流露出高雅的气质和不俗的谈吐。我凝视着柳,琢磨着她的身世。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学者、商人,抑或高官?不管出自哪个门第,她一定都是幸运的,不会像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在冬日那荒凉的大草原上蒙受岁月的风霜。我忍不住问起她的身世,她收敛笑容,突然沉默了,脸色也阴沉下来。我不由愣住了,敏感地察觉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面一定会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 2 我在想,如果在萨日娜之前遇到柳玲玲,我会不会被她迷上呢?另一个声音仿佛在对我说,其实,你已迷上她了。我倔强地想,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这不等于爱。另一个声音马上固执地说,其实,你在欺骗自己的心灵。 不管如何,我都无法隐瞒那带有几多不安分的心思。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很快就发现,柳微笑的背后,的确隐隐蕴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我是个诗人,诗人的眼光是充满洞察力的。我不止一次用事实验证到这一点。因为出国前,我也从萨日娜的眼神里发现了这种淡淡的忧伤。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我们之间要结束了,尽管她还一如既往地用微笑来搪塞我。果然没过多久,她便一步步疏远我,并颇有心计地一点点地冷却我们的关系。我不明白了,她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为她捧出了一颗滚烫的心,放弃了一切功名利禄,她却做得如此不近情理,甚至到冷酷绝情! 在办好去法国签证后,我和萨日娜摊牌了,约她去城里的星光罗曼酒店,找了一间幽静的包房。当我提出在出国前举办一个简朴的婚礼以了却我*大心愿时,她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随即一丝冷笑,说:“你不觉得这个要求有点滑稽吗?我什么时候说过嫁给你了?”我瞠目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她在躲闪我那失望和责难的目光,我知晓她是怕我看穿她的心灵。在这之前,我看到她在接到一条短信后脸色陡变。我追问谁发的短信,她支支吾吾,似乎不愿告诉我。我激怒了,厉声质问她:“你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了,有,就说出来,我不会死缠硬拽的,我是个有血有肉的蒙古汉子!” 她眼神含着一种我猜不透的东西,似乎有几分无奈,几分忧伤。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滞留了几秒钟,便迅速移开了。她忧郁地说:“孟和,我不配享受你对我的爱,还是忘了我吧。” 说完,她用纸巾揩了一下眼角,抽身跑了出去。我傻傻地待在那里,好半天才想起追出门,她已消逝在夜色中了。我想她一定在流泪,是怕我发现才扭脸跑开的。 一连好几天,萨日娜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去她学校,她不见我;我打手机,她不接;我发短信,她不回。我是带着绝望离开草原的。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在登上飞往巴黎的法航班机那一刻,我仿佛变傻了,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在将近十一个小时的航程里,我一直在想,我做错了什么?她这般狠心来惩罚我! “哎,你傻呆呆地干吗?”柳笑着对我说,“好像在看我,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像丢了魂似的。” 我恍然从冥思返回现实,直言不讳地说:“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未婚妻?”柳投来犀利的目光,像X射线,一下子透视到我内心*深处。 女孩子的敏感让我自愧不如。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我的初恋,我们似乎永远结束了。” “原来这样。”她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许多女孩子都关切的话,“她漂亮吗?” “她是我心中的女神。”我忧伤地说,“只可惜我们缘分不到。” “是人家把你甩了?还是你主动离开的?”她穷追不舍地问。 “我要是主动离开,还会像今天这个样子吗?”我郁闷地说,“我太痛苦了,是那种撕肝裂肺的痛苦。” 柳不以为然地说:“那你还发什么思古之幽情呀?哎,还别说,我看你这个人还挺重情的,连我都有点让你感动了。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多了,尤其在巴黎。”她显然想起了那个苏格兰的负心汉大卫。 我恍然发现在一个漂亮女孩面前讲述对另一个女孩子的依恋有点不合时宜,幸亏柳是个开朗大度的女孩儿。我于是说:“罢了,还是别谈这些了,说点愉快的事情好吗?” “这并没什么不愉快呀?”她以攻为守地说,“你不要以为坐在一起,我就有什么非分之想了,我不会忌妒你喜欢上别的女孩子,真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针锋相对地说,“《诗经》上不是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吗?” “你小看我?”她嘴角绽出一抹不露声色的浅笑,说,“我是信奉孔孟之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过,我倒很想见见你心目中的女神会有多勾魂儿,哎,有照片吗?拿出来。”她把纤手伸出来,手心的细纹都在发出亮泽。 我将储存在手机中的图片调了出来,递给她看。她饶有兴趣地端详好一会儿,才还给我,带有几分羡慕地说:“不错,够靓的,有点像一个姓李的韩国女明星。” “你指的是李英爱吗?”我追问道。好多年前,国内曾热播过电视剧《大长今》,家乡确有好多人都说她酷似那个红得发紫的女主人公。 柳有些茫然地说:“我叫不上她的名字,只是在巴黎一本时尚画报见过一眼,挺清纯,挺打眼的。” “对,那就一定是李英爱了。”我感叹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怪不得你如此痴情。”她注视着我说,“不过,你还可以继续追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难啊,我恐怕再难以找回初恋感觉了,她变了,变得让我搞不懂了。”我心灰意冷地说。 “如此说来,你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了?”她双手托腮,洞若观火般地看着我。 “行啊,你光学油画有点屈才了,还应当学学写诗。”我对柳刮目相看了,没想到这个漂亮女孩子还是才女呢,对古典诗词也这般精通,这分明是唐代诗人李益的名句嘛。原本以为可在她面前卖弄几句,不想却正中她下怀。 柳神秘兮兮地笑起来,笑得我直发毛,便说:“哎,你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收敛起笑容说:“你以为只有你才会写诗吗?本小姐很擅长写爱情诗的,要不要我给你甩上两句?” 我大惊失色,连声赔礼:“我这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在下愿洗耳恭听。” “好,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她像变戏法似的从手包里掏出了一本诗集递给我说,“那我就在北大中文系的流浪诗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送我的?”我试探地问。 她微笑着说:“你说呢?” “太好了,在异国他乡我总算遇到知音了,那我们就是诗友了。”我接过那本名为《漂》的诗集感到很是亲切,因为我的那本诗集《漂流的浪漫》也有个“漂”字的。我粗略地翻了几页,感觉确实出手不凡,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思绪沿着小溪, 在相思林边穿过, 匆匆流向大海。 隔着那一层薄薄的时光丝帘, 我依稀记得起那几抹落霞, 几缕晚风…… 我情不自禁地大声读出来,连声称“好诗,好诗啊”!我忙请柳为那本诗集题句赠言,她想了想,挥笔道:用诗句穿成一条小路,连通你和我的心灵。我不禁叫绝,并许愿来日用我的诗集回赠她。 我殷勤地端起咖啡壶往她的杯子里续咖啡,然后端起盛杯的碟子邀她一起喝。她不露声色地说:“喝咖啡时,应用食指和拇指,拈住杯把端起来喝,咖啡碟就不必端起了。” 我脸红了,想起刚才喝奶茶的样子也一定很滑稽,便放下了杯子。 她又纠正我说:“喝完咖啡,咖啡匙要放在碟子上,而不要放在杯子里。” 我有些受不了了,说:“西方人哪来那么多规矩,太受约束了,我受不了了。在我们科尔沁草原,可以大碗吃肉,大碗喝奶茶,随心所欲,多自由啊!” 柳笑了,说:“你是在抱怨我太好为人师了吧。没关系的,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柳是我见过*有性格的女孩儿,我不得不承认我开始被她吸引了。我欣赏她的大度,她的清纯,她的才气,她的美貌。我甚至不理解那个苏格兰傻小子怎么能离开如此**的中国女孩儿呢?带着这份好奇,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大卫身上。 你还想窥探我的隐私吗?柳一眼识破我的鬼心计。我只得承认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柳的眼神掠过一道忧伤。我怜香惜玉地想,我本不该戳她痛处的。 谁想,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苦涩地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都过去的事了。还好,我们之间谁都没有像你那样铭心刻骨地相爱过,对我来说,忘却也不失为一种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