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写作《史记》不仅有着史学方面的种种追求,在文学尚未自觉的西汉时期,他还有着“重文”的倾向。如果问同学们,在《史记》中写得*长的一篇传记是什么,大家恐怕不会想到,在《史记》中写得*长的一篇传记并不是帝王将相的生平事迹,而是《司马相如列传》。这一传记之所以如此之长,一方面是司马迁把浓笔重彩集中于一介文人,把与“天下存亡”无甚干系的文人的浪漫爱情以及“口吃”、“病渴”、“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等生活琐事津津乐道于正史之中。其中还渲染了地方官员对这个文人的礼敬:“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另外一方面,此文收录了司马相如的大量文章如《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谏猎疏》、《哀二世赋》、《难蜀父老》、《大人赋》、《封禅书》等,以至于后人有这样的说法:“太史公序次相如,特爱其文赋而已”,“马班二史,于相如、扬雄诸家之著赋,俱详载于列传。自刘知几以还,从而抵排非笑者,盖不胜其纷纷矣;要皆不为知言也。盖为后世文苑之权舆,而文苑必致文采之实迹,以视范史而下,标文苑止叙文人行略者为远胜也。然而汉廷之赋,实非苟作;长篇录入于全传,足以见其人之极思,殆与贾疏董策为用不同,而同主于以文传人也”,这些都是看到了司马迁在写史时的“重文”倾向。而且,有时候,司马迁还有着“因文而立传”的情形。以《邹阳列传》为例,此传叙邹阳之事迹相当简单,不过是说邹阳游于梁孝王门下,为人所妒,这些人进谗言于梁孝王,孝王怒而将邹阳收监,邹阳于狱中上书,感动了孝王,孝王待其为上客。全文共1700余字,邹阳狱中所上书就有1600字左右,占全文的94%。很明显,与其说司马迁是在为邹阳立传,不如说是因为他觉得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是绝妙好辞,如此文章若不能流传后世颇为可惜,所以他立有邹阳一传来在史书中保存这篇文章,此种情形也就是所谓的“因文而立传”。无论是浓笔重彩地入文人于正史,还是“因文而立传”,我们都可以看到,在文学尚未自觉的西汉,文人自认是“主上所蓄弄”、被“俳优视之”,文学被看作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司马迁却已经有着“重文”的倾向,他写作《史记》不仅有着史学方面的追求,而且,还把文学手法运用于史著之中,使其作品有着很强的文学性与很高的文学价值。
这一点其实在距他年代不算久远的班固那里就已经被注意到了,班固在《汉书》当中一方面称许司马迁为“良史”,另一方面又说武帝时“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率则卫青、霍去病”,把司马迁与司马相如并列,承认并高度赞扬了司马迁的文学才能。唐宋以降,《史记》更是被古文家们奉为文章的楷模。尤其是在明代,从文学角度对《史记》进行评点者比比皆是: 前后七子标举“文必秦汉”时常常举《史记》为例,把《史记》视为秦汉之“文”(而不是史书)的代表,其中王世贞还在《艺苑卮言》卷三中把《史记》称为“圣于文者”;“唐宋派”归有光对《史记》的五色圈点是从文学角度点评史书的名作,“唐宋派”另外两位主要代表人物唐顺之、茅坤亦有《荆川先生精选批点史记》、《史记钞》,也是以“文”本位对史书进行点评。这时还出现了《史记》的许多“评林”本,如凌稚隆之《史记评林》,焦竑选辑、李廷机注、李光缙汇评的《史记萃宝评林》,陈仁锡的《史记评林》,朱东观的《史记集评》等。这些“评林”本荟萃了不同时代对《史记》的点评,其中有很多明人点评,加以比较就可以发现,明人多从文学角度对《史记》加以评点。清代,桐城派古文家们大谈“义法”、“文法”、“笔法”时还是离不开《史记》,《史记》又成了桐城派的古文范本。
不仅仅在古文领域,《史记》作为叙事文学的典范之作还对后世的小说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
清代学者赵翼云:“古书凡纪事及解经者,皆谓之传。非专记一人之事迹也。其专记一人为一传者,则自迁始。”综观二十四史,《史记》“五体”(本纪、世家、列传、表、书)的名目颇有变更或未必全部具有,例如《汉书》改“书”为“志”、《新五代史》改“书”为“考”,《晋书》新增“载记”,《后汉书》、《三国志》、《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南史》、《北史》皆无“表”、“志”、“世家”……尽管有着这些变迁,“专记一人为一传”的纪传体体例则是为二十四史无一例外所沿袭的。不仅仅在史学界,在小说的领域,唐传奇融“史笔”、“诗才”、“议论”为一体,其“史笔”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为对“专记一人为一传”的摹仿与借鉴。
唐代单篇传奇文以“传”名篇者很多,有《补江总白猿传》、《柳氏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庐江冯媪传》、《谢小娥传》、《李娃传》、《东城老父传》、《长恨歌传》、《冯燕传》、《**传》、《虬髯客传》、《上清传》、《杨倡传》、《莺莺传》等。唐人小说集中的作品原来并无标题,可是,体例上基本上也都是“专记一人为一传”。
纪传体体例对明清小说亦影响甚大:小说作者常常把自已的作品视为人物之传(或单传或列传,视具体情形而定。一般而言,长、中篇小说多列传,短篇小说基本上是以一人之传作为结构全篇的主要方式),如《水浒传》的原名为《江湖豪客传》,《儒林外史》是为形形色色的儒林人物立传,其中为了寄托自己“礼乐兵农”的政治理想还为萧云仙立了传,为表明“礼失而求诸野”的感叹而为沉琼枝、鲍文卿、市井四大奇人立传。正是因为吴敬梓把自已的作品视为人物之列传,他才常常以“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迄”的方式结构全篇,以至于有“虽云长篇,颇类短制”之讥,这种情形在明清小说中还可以找出很多;又如《平山冷燕》的结尾处写道:“至今京城中俱盛传平、山、冷、燕为四才子。闲窗阅史,不胜忻慕,而为之立传云”,这种以人物之传作为小说题目的情形在明清长、中篇小说中甚为普遍,如《金瓶梅》、《三妙传》、《痴婆子传》、《玉娇梨》、《好逑传》、《女才子书》、《古今烈女传演义》、《英云梦传》、《女仙外史》、《飞龙全传》、《雪月梅》、《儿女英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