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河豚》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宋】苏轼《惠崇春江晚景》 宋代诗人梅尧臣,有外号“梅河豚”。这外号有点奇怪,似有嘲讽之意。究其来由,当然和河豚鱼有关。河豚味美,是中国人的美食,但河豚有毒,常有人因食河豚中毒致死。有毒的美食,吃还是不吃,千百年来一直是一个难题。有人为享口福“拼死吃河豚”,也有人以为河豚既有毒,便不该是人类的食物,不吃也罢。梅尧臣被称为“梅河豚”,并不是因为他爱吃河豚,而是他写了一首反对吃河豚的诗。 范仲淹任饶州知州时,有一次邀好友梅尧臣同游庐山。在范仲淹宴请梅尧臣的酒席上,一位江南客谈及河豚的美味,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让听者神往。范仲淹尤其感兴趣,恨不得马上派人去找河豚解馋。可梅尧臣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贪图美味而冒中毒丢命的风险,实在不值得,于是即席赋诗,谈他对吃河豚的看法,并驳斥了那位江南客。这就是��首后来传遍天下的《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梅尧臣这首诗,即兴而作,一气呵成,写得情景交融,鞭辟入里。他反对吃河豚,而且理由雄辩。河豚味虽美,然而“其毒亦莫加”“中藏祸无涯”。诗中写到韩愈吃蛇,柳宗元吃虾蟆,蛇和虾蟆虽然样子难看,但食之无性命之忧。美味和生命到底孰重孰轻,梅尧臣观点非常鲜明,“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为了健康地活着,还是放弃河豚这样的美食为好。梅尧臣就是因为这首诗,得到了“梅河豚”的雅号。欧阳修曾这样评价这首诗:“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而成,遂为绝唱。” 宋代另一位诗人范成大,写过《河豚叹》,与梅尧臣唱和:“……彭亨强名鱼,杀气孕惨黩。既非养生具,宜谢砧几酷。吴侬真差事,网索不遗育。捐生决下箸,缩手汗童仆。朝来里中子,馋吻不待熟。浓睡唤不应,已落新鬼录。百年三寸咽,水陆富肴蔌。一物不登俎,未负将军腹。为口忘计身,饕死何足哭……” 他的看法和梅尧臣一样,也以为不值得为吃河豚而去拼死。如因贪口福而死,实在是愚不可及,死不足惜。 传说公河豚的精巢特别鲜美,古人觉得用一般词汇难以描绘那美味,索性以“西施乳”称之。明代画家徐文长写过《河豚》:“万事随评品,诸鳞属并兼。惟应西子乳,臣妾百无盐。”苏东坡也为之入迷。一次有人请苏东坡吃荔枝,苏东坡写了这样的诗句:“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他认为,荔枝的美味,只有河豚肥美的鱼腹能与之媲美。 古诗中写到河豚的,大概是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流传*广:“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据说苏东坡在地方做官时,当地有一位善烹河豚的厨娘附庸风雅,请苏东坡去吃河豚,苏东坡欣然赴约。面对厨娘烹制出的一桌河豚,苏东坡二话不说,坐下来埋头大吃。厨娘躲在屏风后面看,见苏东坡没有表示,正纳闷,忽见苏东坡丢下筷子,大叫一声:“也值一死!”据说这就是“拼死吃河豚”的由来。 《诗中茶味》 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雪芽双井散**。苗裔来从北苑。 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 ——【宋】苏轼《西江月》 在淮海路上的一家茶叶店门口,曾看到有人用大字抄写卢仝的《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可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千余年前的古诗,出现在现代闹市,和时尚广告比肩,很有趣,也令人欣喜。 唐代诗人卢仝的这些诗句,其实是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一段,被后人抽出,成为流传*广的咏茶诗。卢仝的诗写得通俗,把饮茶的妙处写到了**,这是艺术的夸张。虽然是他个人的感受和遐想,却让很多爱茶者心生共鸣。后来有不少人在诗中呼应他,苏东坡有:“何烦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杨万里有:“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生。”尽管两位诗人名声比卢仝大得多,然而论咏茶,还是卢仝的“七碗茶”家喻户晓。 中国古诗中,写酒的篇章很多,诗和酒,似乎密不可分,文人无酒不成诗。写茶的诗,其实也不少,但流传广泛的名篇不多。不过如仔细读唐宋诗词,和茶有关的佳作俯手可拾,诗人们把茶的种、采、焙,到种种喝茶的方式和境界,都写到了诗中。杜甫《重过何氏五首》:“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白居易《食后》:“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韦应物有《喜园中茶生》:“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余,率尔植荒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面对自家园子里的茶树,一面品茗,一面想象山野景象,如与性情高洁的佳人促膝谈心,那是何等诗意。宋代文人咏茶的诗词特别多,苏东坡有《西江月》:“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雪芽双井散**。苗裔来从北苑。 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那种雅致,令人神往。他还有一首《汲江煎茶》,很细致地描绘如何煎茶:“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范仲淹的长诗《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也是流传很广的咏茶诗,把武夷山区的斗茶习俗写得活灵活现。我尤其喜欢诗中后两句:“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 说到茶诗,有一首诗必须提一下,那是唐代诗人元稹的《茶》。在唐诗中,它的形态很独特:“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如果分行排列,每行从一字到七字,状如宝塔。千年之后,追求形式感的现代派诗人也写过类似的文字,自以为**,其实老祖宗早已做过尝试。 《欲语泪先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宋】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古人在诗中写泪的,不计其数。愁苦时流泪,忧伤时含泪,悲极喜极爱极恨极,都会有泪水相伴。也有莫名的泪水,是惆怅,是隐痛,是孤愤,诗人无法解释,写成诗句,便朦胧曲折,引人无限怀想。诗中的泪水,其实是人间挚情。泪者,心也,心灵百态千姿,绝无雷同,诗人含泪的诗句也同样变化无穷,折射人间情感的丰富,让一代代读者共鸣。 诗中泪水,常见的是儿女之情,《古诗十九首》中有很动人的例证:“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是相思之泪,情人分离,如牛郎、织女被河川割断,思念之苦竟至涕泪如雨。女子爱流泪,男人也一样,杜甫的《月夜》,写他在兵乱流亡之时思念亲人,禁不住泪沾襟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样的泪水,比恋人相思之泪更凄苦。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这类诗句,还有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雨霖铃》);范仲淹的“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 思乡之情,也使无数诗人泪水沾襟:“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岑参《逢入京使》);“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西厢记》)。 悲怆的泪水,在古诗中也随处可见,如屈原在《离骚》中长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撼动人心的,还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有些诗人的泪水,是无法言说清楚的,譬如李清照的《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譬如李益的《上汝州郡楼》:“**山城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 杜甫诗中多悲歌,却也曾喜极而泣:“喜极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三首》)中国人*熟悉的,是他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人生有悲有喜,只要情到深处,便可能有泪水相伴。诗人多情,或许也多泪吧。 含泪的诗句中,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两句有点惊心动魄:“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思念之情,竟使得冰冷的金铜仙人也泪水盈眶。这使我联想起董解元《西厢记》中写离情的诗句:“莫道男儿心似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一样读之心惊。 李商隐有以《泪》为题的七律,专言人间悲伤洒泪之事,诗中没有一个泪字,却让人感叹不尽:“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有趣的含泪诗,是贾岛的《题诗后》:“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写两句诗琢磨了三年,读起来不禁两行热泪。这是诗人的自怜自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