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 腰 外婆走了,梅雨年年地来。 梅雨一来,我的腰就开始大喊大叫,喊得我心里像炸开一样地疼。 那年我十二三岁,是刚刚开始知道要漂亮的年纪。我总觉得家里凌乱不堪,就着了魔似的,一有空就把自己房间里的几件笨重大家伙搬来拖去,调整位置,想设计出*像“闺房”的样子来。某个下午,6月风暖,在拖衣橱的时候,我却不合时宜地闪了腰。 当时后腰偏右的位置猝然间一个剧痛,我手撑着橱门动弹不得,无法伸直,也无法弯曲,过了好久才勉强挪到了床上。我的“美的历程”,就此以狼狈告终。之后的几天,腰仍一直有痛感,但我自己年少气盛,当然不以为意。 外婆却上了心。她对此上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之前几天恰好帮她“喊腰”了。 外婆天生“劳碌命”,八十多岁的人了,仍然里里外外不停手。江南多雨,那天天气好好的,突然就下起雨来,外婆便连忙去外头收拾东西。也不知门外地上何时多了根胳膊粗的木棍,外婆匆忙间一脚踩上去,一滑,就摔倒了,她的腰结结实实地硌在了木棍上。 那一阵,外婆只能躺在床上,好强的她突然憔悴了下去,总是沉默,又会突然念念叨叨,说自己大约命不长了,责备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我在床边的桌子前写作业,听得烦了,又懒得换地方,便不耐烦地随口安慰几句;她再念叨,我忍不住就斥责她乱说。可外婆并不生气,甚至还高兴起来,有人来看望她,就不停地对人说我孝顺。但即便是高兴,也只有一小会儿,然后她又沉默了。 直到来看望她的人告诉了她一个“偏方”。 她就要我扶着她,走到她摔倒的地方,立定向北。外婆提起一口气,对着北边大声喊:“腰啊,家来噢!”我赶紧俯身在地上虚抓一把,然后向外婆腰间做了一个扔的动作,嘴里也大喊:“拿去吧!”如是者三。 之后几天,外婆竟渐渐好起来了,能久坐了……能下地走动了……能汏菜做饭了……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看到外婆的情况大好于前,仿佛她的腰真被喊了回来一样,大家都很高兴。 可现在我的腰不合时宜地闪了。明明我闪到腰的过程清楚,细节明晰,没有任何悬疑之处,但外婆固执地认为,是她把我的腰给抢走的!她要帮我把我的腰再喊回来。 拗不过外婆,我搀着她,又一次在相同的地方向北而立。那天正下雨,是江南地区的梅子雨,黄梅时节家家雨,外婆的周身也笼罩着细雨。这次换我大喊:“腰啊,家来噢!”外婆则虚抓一把,然后用尽全力把手中的空气向我腰间猛地掷来,高喊着:“拿去吧!”她用的力气是那么大,以至于被惯性带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彼时我和所有人一样,只觉得荒唐可笑,一心盼望这个神神叨叨的仪式快点结束——仪式结束了,外婆也就满意了,她在我耳边的念叨才会停止。 后来我的腰逐渐地康复,外婆则落下腰痛的后遗症,而且她迅速衰老下去,但大家都不觉得有何问题。这不过是人之生命一途的必然规律罢了,很正常。 后来,我们举家搬迁,斗室简陋,外���就留在老家跟着我阿姨过,直至过世。消息传来,我妈痛哭失声,絮絮地说起很多细琐的往事。我这才后知后觉,外婆自那次摔跤过后,健康每况愈下,连坐着也觉得骨头疼。 我就老去想,想得眼泪肆虐还忍不住想,是不是第二次喊腰以后,她就觉得自己没有了可以撑起生命的腰?如果我不答应她把腰“还”给我,她是不是就会在积极的心理暗示下,康复得更好?可是,就算我不答应,外婆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用”她外孙女的腰吗?所以,无论我答应不答应,从我闪了腰开始,外婆就从心底失去了她的腰!我以为的荒唐可笑,却是外婆的深信不疑;我觉得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外婆却奉上了她的信仰。她把她好不容易喊回来的幸福生活,用双手捧着硬塞给我了!她所经历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对于她意味着怎样的悲喜? 我不知道现在在我身体里的,到底是我的腰,还是我外婆的腰。外婆离世,十有八年,每到梅雨时分,这个“腰”就像进了雨水一样,像要炸开来似的疼。我知道,它在用它的呼喊,让我铭记外婆对我的疼爱和维护,点点滴滴,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