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在第三天晚上才回来。消防员一个个疲惫不堪、满身脏兮兮地从车上下来。南初靠着宿舍的走廊嚼糖,双手搭在围栏上,目光远远地望着车上下来的几人。 列队,站直。 林陆骁站对面打了个笔直的军礼,随后宣布解散,车子开进车库,队员们回宿舍换衣服,那道清瘦的背影往反方向走去。 南初又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就往下走。下楼梯的时候,陆陆续续有队员上来,带头的是邵一九。他眼眶红红的,黝黑的脸庞极力克制着抽搐,南初知道,是有人牺牲了。昨天刷微博的时候,就陆陆续续看到有消防员牺牲的新闻,但至今没出清单,也没通报是哪个队伍的。 邵一九难得看见南初也没说话。 南初心里就明白了,一定是队里的小孩。 林陆骁没回宿舍,先回了办公室,南初刚刚看他往政教楼的方向走,也赶紧跟了过去。 林陆骁上到四楼,楼梯口的栏杆上倚着一个人,身后空空荡荡的,全是风。 南初冲他张开手,笑意嫣然,眼睛很亮,比身后的月光还亮,声音揉碎在夜里。 “林队长,来,我抱抱你。” 林陆骁定在三四级台阶上,仰着头看她,眼眶有点红,脸上、身上都还是脏兮兮的黑灰,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深沉,那是一双明亮且清透的眼睛,翘着好看的弧度。 不等他说什么,南初说完下了台阶朝他走过去。 下到第六级,站定,两人高度差不多齐平,南初略高出半厘米。她伸手,抱住他的头,两只小手按在他的耳边,倾身过去,对着他的眼睛亲了下去。 “别难过啊!”她在哄他。 “你答应我吧,我不怕耽误。” 南初抱着他的头,牢牢盯着他深黑的眼睛,轻声说。 像一个小孩在呓语,索要一颗自己想要的糖果,虔诚且认真。 如此别致的告白,林陆骁是**次听。 从小到大,他对女孩的认知都是矫情又麻烦,相处起来十分别扭,这事,大刘也在他耳边吐槽好多次了。 大刘经常说的就是:“女孩都这样,明明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嘴上还说着讨厌;装着对钱财不在乎,带她逛商场,经过那些**品店,拖都拖不动,两只脚就被钉死了;问她吃什么,说随便,我说吃炭烤吧,她说那东西上火,我说吃中餐吧,她说中餐吃腻了,一圈问下来,得,干脆就说想吃西餐牛排配沙拉红酒不就得了;还有明明在生气,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说没事,你忙你的,你要敢真去忙,反手就是一个煤气罐外加一句分手;受不了你提了分手,她能编几十个不带重样的故事,给你扣顶人渣的帽子。” 大刘说的这些,林陆骁都没感触。 自从有了懵懂的性启蒙,女孩大多都挺矜持,没怎么光明正大追过他,偶尔节日桌板下会多出一两封莫名其妙的粉红色信件,他匆匆扫一眼也给丢进垃圾桶了,至今没记住那些女孩的模样。 大刘开始追女孩、逗女孩玩的时候,他大多时候都被林清远关在家里看军事的枪型、坦克、飞机,以致后来上军校时,被人当军事百科,随便看个坦克压过的履带痕迹就能认出是哪年哪款的坦克,以及参加过什么样的战役。 他对感情的事不太开窍,这事,大刘、沈牧几个早就当作笑资谈了十几年,笑资的起源是个女孩。 那时还在上高中,班里有个女生,是中考后在外县特招挖的一个好苗子,性格大大咧咧挺豪爽,不骄矜,也不做作,脑子快嘴也快,老师把她跟大刘安排在一桌,就是希望她能帮帮大刘这种后进生。 姑娘挺热心的,一口应下。 这帮小子里,就属大刘跟孙明杨成绩差,在中后段游荡,每回考完试发榜回家找家长签字时,大刘跟孙明杨都恨透了林陆骁和沈牧。 这俩整天也跟着他们晃晃荡荡,丫的那成绩排名出来就妥妥是他俩的个位数。 大刘那时在班里爱跟孙明杨一起逗女孩,也没女孩敢跟他坐同桌。 那姑娘胆子倒也大,平日里也嘻嘻哈哈跟大刘开着玩笑,大刘倒是一点没把她吓着,她还时常把大刘弄个脸红耳臊的,这么一来二去,大刘就把这姑娘当成是自己人了。 这姑娘没别的毛病,就爱跟林陆骁抬杠,林陆骁说什么,她**个不赞同,反正什么都要插上一脚,*好能把他气死,林陆骁本着不跟女人计较的心态没怎么搭理她,但时间一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了,这姑娘对林陆骁有意思,但就是嘴硬死不承认。不论大刘怎么试她,这姑娘都不承认,还丢出一句话,喜欢他还不如喜欢一条狗。一听这口气,大刘就知道了,喜欢得要命呢。 但是有什么办法,林陆骁那个不开窍的脑筋,要是真表白了,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她还不如就维持现在的关系,偶尔斗斗嘴。 那姑娘自己后来也想过,要真跟林陆骁以情侣的模式相处,她还觉得有点怪,不太适应,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贱,她还偏就爱他那副吊儿郎当、乖戾张扬的模样。 历数以往,南初大概是他碰上的**个如此直接,上来就告白,告白就亲吻的女孩子了,真是一点都不矫情做作。 相比其他女孩,她好像什么都豁得出去,同样,对他也志在必得。 为什么会志在必得? 往往只有一种情况。 ——不计后果。 不问过去,不探前程,不想未来,不计后果,饮鸩止渴。 倒是符合她的性格。 林陆骁把自己的脑袋从她手里挣脱出来,然后跨上两级台阶,拎着小姑娘进了办公室,反手关上门,把南初往门口一放,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让她面靠着墙壁,松了手,一边松扣子往里头走,一边头也不回对她 说:“给我站那儿,别动。” 南初面朝墙壁,揶揄的口气,“面壁思过?亲了你的代价?” 林陆骁脱了上衣,里头赤裸,什么都没穿,肌肉紧绷,线条流畅,他快速套上干净的军衬衣,回头警告地看她一眼,“再废话就罚你去跑圈。” 本以为她就这么老实了。 结果,姑娘那边问:“几圈。”声音是从墙上弹射回来的。 他一边低头扣军衬的扣子,哼笑一声,没回头,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也得三十圈吧。” 安静了。 林陆骁换完衣服,去捞桌上的矿泉水瓶,在手心里掬了小捧水,抹了把脸。脸上都是灰,水敷上去瞬间脏了,他又接连掬了两三次才算把脸擦干净,一张俊脸终于清晰。 他往那边瞥一眼,看到南初在安安静静“面壁思过”,扯了扯嘴角,把水拧好放回去,抽了张纸巾擦脸,团成团准确地丢进门口的垃圾桶,然后手插兜朝南初走过去。 大概是听见后方的脚步声,南初断定他已经好了,转过去,果然,换了身干净的常服,脸白了,恢复了之前一贯的模样。 那双桃花眼,勾人却没有情绪。 南初微抬头,看他,“你不用急着给我答案,我不着急,就先表个态,以你的情商,估计要领会可能有点难。” 林陆骁站在她背后,双手插在裤兜里,以一贯的姿态堵着她。南初往前一步,手从他臂间穿过去,贴着他的胸膛,再度抱了抱他。林陆骁笔直站着,任由她抱,也没推开,也没回抱,手在兜里紧攥成拳头,眼色渐浓,到底是没动。 姑娘安慰似的抚了抚他的背,“如果以后要是有机会带我进火场,我保护你。” 林陆骁低头看怀里的人一眼,觉得这话有些好笑,鼻孔里哼出一声,“谁保护谁?” 南初窝在他怀里,坚持说:“我,保护你。” 他又笑,笑了一会儿,垂眼看看赖在怀里占便宜占上瘾的人,开始赶人,“你可以走了。” 南初紧了紧手,“再抱一会儿。” 好声好气警告了一遍不听,脾气就没那么好了,直接把她从怀里拎出来,握着肩膀给摁到门上,微微俯下身,对上她的眼睛说:“跟我,真的没什么前途,**,我没钱;第二,我随时会没命。你要想随便玩玩,我也不是很好的人选,我不体贴,没时间,没空陪你,所以,我劝你,好好再想想。” 他觉得他说得够清楚了,小姑娘应该听明白了。 而且,节目录制结束,两人也应该没什么机会再碰面了。 南初:“挺好的,我有钱,不需要你的钱,你要哪天因公殉职了,我就去给你坟前送束花,**不给你掉一滴眼泪,我平时全国各地飞,可能你想见我比我想见你还难,所以,我也劝你,好好再想想,没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了。” 林陆骁弯腰捏着她的肩膀,舔了舔嘴角,这股子劲儿真把人拿捏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跟她强掰掰不过,林陆骁决定不再搭理她,站直,拉开门,把人推出去,“我拒绝,回去吧。” 门被关上,走廊空空荡荡、长长凄凄的,连盏灯都没有,一眼望过去看着还怪瘆人的。南初没走,趴着门口听了会儿。里头好久没动静。 五分钟后,林陆骁打开门走出来,连裤子都换了,手里拎着帽子,见南初还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才带上门,“不是让你走了?” 南初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糖,放进嘴里,嚼了两口,“我以为你躲在里面哭呢,不想让我听见。” 林陆骁嘴角抽了抽,戴好帽子,没理她。 说实话,他向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从小到大,他也就哭过一回,也就平林县地震那回,不算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到底给他生生憋回去了。这些年,陆陆续续有队员牺牲,该说的想说的,大家早在入伍那天都写好了,自己能做的就是,把**的抚恤安置到位。伤春悲秋、哭哭啼啼那都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南初见他弄得整整齐齐,问道:“大晚上的还得出去?” 两人走到政教楼楼下,林陆骁说:“我去趟支队,你赶紧回去睡觉。” “大晚上的支队还有人?” 林陆骁把她往宿舍楼那边推,“嗯,得跟领导汇报工作。” “女领导?” 林陆骁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门,“脑袋瓜欠收拾?” 南初吃痛,“开玩笑,辛苦,你去吧,开车吗?”林陆骁斜睨她,“废话。” “那你小心点,你这是疲劳驾驶,在那边三天没歇了吧?要不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林陆骁看透似的看着她,“你是不是在里头待闷了?” “我担心你。” 眼神透彻。 他看透似的,“担心个屁。” “……” “磨磨叽叽不上去就给我跑圈去。” “……” 南初琢磨着差不多了,于是假装害怕地转身走了。 林陆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才起步离去,没走两步,就遇上夜间巡逻的兵冲他打了个礼,“林队!” 林陆骁点点头,咳了声,指了跟南初相反的方向,“那边查过没有?” 巡逻兵还纳闷儿了,怎么队长忽然关心起巡逻的事了? “没有。” “过去查查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