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钟 当洪水以前的日子, 人照常吃喝嫁娶, 直到挪亚进方舟的那日, 不知不觉洪水来了, 把他们全都冲去。 人子降临也要这样。 马太福音,第24章38-39节 **章 一 “科斯佳,为什么你的鼻子是歪的?”好像是风送过来的声音,传进了学徒科斯佳的耳朵里。 “歪的?……你说谎!”科斯佳愤怒地牢牢咬住难看的长嘴唇。他烦恼至极。 他的样子是那么奇异又古怪,不管怎样蜷缩起来,不管怎样躲藏,他都会落入大家的眼睛里——围巾帽不起作用,风把围巾帽撕扯下来,大家都知道,大家都能感觉到……他们能知道什么,能感觉到什么?——他们从不错过机会戏弄和嘲笑长相难看的人。 每天晚上,科斯佳都会在规定时间从自己当学徒的钟表店走出来,他穿过人头攒动的拥挤的街道,来到大教堂的钟楼上给时钟上弦。 科斯佳的衣兜里,给时钟上弦的钥匙哗啦作响。用这些可怕的钥匙,他可以打破任何一个挑衅自己的路人*坚硬的头骨,然而这可恶的烙印——歪向一边的鼻子,让他不得安宁。科斯佳觉得自己的鼻子就像伤口一样——伤口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不断扩大,就像一个重物,日复一日越来越沉重,成为一种负担,让他直不起腰,压弯了他的脊梁。 无数次在家里的镜子前,科斯佳把这个歪斜的鼻子夹在手指之间,紧紧地挤压它,直到鼻子似乎挺直为止。 “我希望我的鼻子端端正正,就像图画上那样!” “你比*难看的丑八怪还要可怕,马大哈!”人们在镜子前抓住他,捶打他,他勃然大怒,向前猛扑过去,咬伤欺辱他的人。 “要是明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像这样走到镜子前,万一我不是这个样子呢,那么他们就会说:‘科斯佳,’”科斯佳高兴得咂着舌头说,“‘你的鼻子……是歪的。’” “说谎,你说谎!”科斯佳喊道,抵御着这惹人厌烦、摆脱不掉的话语,这话语在风的呼啸声中折磨着他。 要是他能高声喊叫而压倒这可恶至极、一直纠缠不休的机械重复,那该有多好,但是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诸多的欺辱、嘲笑和各种绰号,接连不断地落在他的头上,在他整个短暂而古怪的人生当中,他听到的只有这样的话,他给自己想出来的也只有这样的话。 各种欺辱在慢慢爬动,扯住围巾帽,爬进衬衫的领子,在那里咬住了胸膛。 在那里咬破了胸膛,汇聚成一条令人厌恶的水蛭。 这条水蛭开始吮吸他的心脏,而且说道: “喂,咬掉了吗?睁开你的眼睛,那又如何?你的眼睛什么���?一只是斜的,另一只是鼓出来的。斜的——鼓的。两只眼睛。永远不会有人给你修复鼻子和眼睛,永远不会!你生下来什么样,一直到死都会是什么样,傻瓜!” “为什么我是傻瓜?”科斯佳说。这话刺痛了他。 “那就是白痴,差别不大。” 水蛭非常愉快,不断膨胀,不断说话。无耻放荡的水蛭不断胀大,折磨着他,吸吮着他。 一阵燥热蔓延到科斯佳伸入衣兜深处的双手,令手指刺痒难受。 这样的爬虫要来纠缠了,小心!——它是毫不留情的。 “我知道,我知道。”科斯佳哭了,他眼含热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十足的傻瓜。他走路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是侧着身子走,他笑的时候也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是笑得非常生硬,所有的一切都不正常,不像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应该怎么样呢,该怎么样?教教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了结呢?”水蛭高兴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科斯佳呼哧喘了一声,他烦恼至极——这件事他是决定不了的。 “你还是一个没用的废物,干吗哭哭啼啼,干吗死乞白赖地央求,你为什么活着?一整天都在商店里,然后到钟楼上去,给时钟上弦。你为什么给时钟上弦?为了让时钟走吗?时钟没有停止过吗?它走得平稳而无聊,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可是,你精神上受着刺激。你的鼻子是歪的。这也不算是问题。问题是你为什么活着?” 科斯佳愣在了原地。 他颤抖的双唇挂着泪水,唱着儿歌,这首歌是他听到他哥哥的妻子——钟表店老板娘俯在女儿身上唱过的。 他觉得,他在歌词和曲调当中和某人交谈,还有人给他照亮了他那黑暗的畸形的生活。他觉得,他把自己所有的痛苦都融入了这首勉强听得见的歌曲中——痛苦在歌曲中吟唱。 心脏在跳动,没有人会听到,你会听到吗?身体生了病,没有人会看望,你会看望吗?内心悲伤,永远不会袒露出来,你会揭穿它吗?你不会让想活着的人死去吧?科斯佳想要活下去。 科斯佳没有挪动脚步,他挺直了身子,像蜡烛一样浑身滚烫。 但是就在此时,一个雪球从他身边飞过,像强壮的翅膀一样用力猛击过来,灵巧地一闪,像小鸟似的啄了一下他的头顶。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科斯佳的鼻子撞到了风吹雨打的冰冷的路面上,就这样脸朝下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个子小小的,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十分陌生。 他觉得自己身上压着一块石头,眼前纹丝不动地立着一块石头,周围一片空荡和黑暗。仿佛一切都已死去,世界上到处一个生命都没有了。他死了,科斯佳死了。 想象着突然之间到来的死亡,他感到无望的忧伤和极度的恐惧,因为他想活下去。 然而打击一个接一个,越来越有力,声音越来越低沉,比针还要尖利,比巨大的秤砣还要沉重,砰然撞击着后背,用力敲打着脊背。 科斯佳由于难以承受的痛苦而尖叫起来,迅速跳起来,向前冲去。 他跑着,就像一条腿被刺伤的狗,他也像狗一样尖叫着。 “你竟然往人身上撞!” “你可真该死!” “闪开,恶鬼!” 响起的辱骂的话语,刺得他两只耳朵阵阵疼痛,捶打着他的驼背,啄咬着他的脑袋,推搡着他的肚子。 他的全身颤抖不止。 深夜用黑幕笼罩着城市上空,将建筑物和烟囱与城郊的那片田野和那片森林连在一起,分不清界限。它把红色的灯火点亮,让月亮升上了天空,压抑着腹部疼痛引起的尖叫声,用匆忙的奔走、行人急促嘈杂的脚步声和街灯盖过了怜悯的哭泣。 一直对科斯佳纠缠不休的水蛭大概吃饱了。它浑身鼓胀,在心脏下面翻了个身,用懒洋洋的嘴唇夹住心脏干瘪的表皮,把污秽的血液吐了回去,接着这个没有眼睛的家伙又如同可恶的蠕虫似的蜷作一团。 科斯佳把卡断并黏合在一起的巨大手指——不是他自己的手指,贴在鼻子上:血液从鼻子里流出来,流个不停。 血液沾满了他的嘴唇,汇聚在喉咙里。 “嘿,你这狗娘养的,我打死你!”科斯佳突然挥起手,把拳头狠狠砸在路灯的铁杆上。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独立的一个人,而周围的一切是另外一种东西,他可以把这另外一种东西——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他可以把它翻过来,他完全知道怎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科斯佳步伐坚定,骄傲地仰起脸,动了动歪斜的鼻子:他没有感觉到疼痛,没有人踹他,也没有人打他耳光。 只是心脏就像一小块冰,在火热的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跳动。 但是很快这块冰就在胸膛里融化了。 钥匙在衣兜里哗啦啦地响。 科斯佳紧紧抓住钥匙,他对自己深信不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把钥匙,于是就像钥匙似的半睡半醒而又信心满满地拖着步子往前走。 有人迈动着修长的女性般的双腿——科斯佳这样觉得——这个人身材也很修长,就这样出现在人行道上,两脚迈着小碎步快走起来,赶上科斯佳以后就消失了,接着又出现了,长着大鼻子的笑脸突然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科斯佳,”这个长着大鼻子的人颤抖着说,“为什么你的鼻子是歪的?” 科斯佳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走过一个小巷又一个小巷,他爬上雪堆,在迷迷糊糊中信心满满地从冰上滑下来。 石砌的钟楼带着金色的圆顶,迎面闪烁着,一步一步地靠近,逐渐变得高大,在星光下泛着白光。 那个人慢腾腾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他笑得浑身颤抖: “科斯佳啊,科斯佳,你能移山倒海还是不能,啊?你的鼻子是歪的……” 二 科斯佳往钟楼上爬去,他要去给时钟上弦,整个城市生活都按照这座时钟的报时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科斯佳没有数走过的台阶,它们似乎比平常要多,而且一级比一级陡。 他高高地抬起脚,敏捷地向上移动。 在每级台阶上他都会遭遇大风。风摇晃着科斯佳,震得他发聋。它长长的冰冷的手指,像是冻僵了的藤蔓抽打着眼睛。 那个长着大鼻子的人好像一直尾随着他,灰色的大钟不时地低声嚎叫着。 科斯佳朝着大钟的方向看了一眼,往更高的地方爬去。 当*终到达顶层时,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但是没有什么可磨蹭的。他立即开始干活儿:看了一眼自己手表上的时间,踮起脚尖,咬紧毫无生气的嘴唇,用冻僵的双手抓住一个巨大的杠杆。 被唤醒的时钟呻吟着,嘶嘶作响,它不情愿地嘶嘶地响着,像是老人家伤了风的喉咙似的声音嘶哑。 接着又沉寂下来。 不,它嘀嘀嗒嗒地响着——走得很艰难,缓缓地左右摆动,服从上帝的意志,因为它看不到终点。 它没有终点,它没有勇气一劳永逸地停止命定的转动。 科斯佳浑身发冷,已经冻僵,可是此时他身上却突然暖和起来。 他咧开露着门牙的嘴巴,猛然抓起铁条。他那么轻松,就像拿起一根小羽毛似的,把它向上高高地抛起,就这样冲到窗口,麻利地爬上窗台,弓起身子,艰难地伸出一只手,用颤抖的铁条触到分针,钩住了分针,向前拉去。 分针疯狂地转动起来,它停不下来,也不能歌唱,它绕着表盘向前跑着,从一刻钟到半小时,从半小时到不足一刻钟、到十分钟,从十分钟再到五分钟,从五分钟再到四分钟…… 科斯佳把铁条从分针上拿开,他已经擅自让它向前走了几乎将近一个小时,此刻他站在危险的高处,迎着吹得猛烈的寒风,等待着时钟敲响。 他像大鹅一样弯下长长的脖子,把瘦骨嶙峋的手掌支在石头窗台上,低头看着下面被他欺骗了的忙碌起来的城市。 他无法克制权力带来的欣喜若狂的感觉;这种感觉像血液一样在胸膛里、在两鬓里流淌,在整个身体里面流淌,他无法闭上他那歪歪斜斜、哈哈大笑着的嘴唇。 他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眼泪飞溅。 分针还在走着,就要走到自己的原点。 接着,大钟用铁舌敲响了爱好歌唱的心脏,大钟敲响了自己那首亘古不变的歌曲——自己的时刻。 无法停止命定的敲击声。 这敲击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击声不是九下,而是十下。 于是响起哈哈大笑声、叮叮当当的响声,响起惊恐的喊叫声、哭泣声,在这颗心里,在那颗心里,在第十颗心里,响起不耐烦的尖叫声。 哈哈大笑而又不停哭泣。 月亮像一个健康的女人,被沉醉的寒冷的云雾熏得黑乎乎的,赤裸裸地在天空中滑行。 停息的钟声变得低沉而洪亮,钻了进来,弥漫起雾霭,遮住了自己沉醉的红色身体。 突然间又变得异常安静。 只有一个狂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科斯佳唱起了歌。 他唱完自己那首高傲的歌曲,朝着下面忙碌的城市吐了一口。 科斯佳不慌不忙,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他锁上了钟楼,朝家里走去。 他的心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他只是无拘无束地扑哧扑哧地笑着: “我拨快到十点啦,敲了十点钟,哈哈哈,哈哈哈!我想拨快到午夜十二点,我天不怕,地不怕,哈哈哈,哈哈哈!我回到家,我要喝茶喝个够,我*喜欢喝茶啦。” 科斯佳陷入混沌之中,脑海中一片空白,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骄傲之情充溢着骚动不安的内心。 他朝着河边钟表店的方向步履蹒跚地走去。 在瞭望台上,消防员裹着羊皮大衣,戴着糟糕透顶的消防帽,他突然惊醒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城市,寻找着火灾。他没有看到火情,开始习以为常地在鼓胀起来的黑色气球和嗡嗡作响的电线附近走来走去。 一些正在驶离车站的火车急匆匆地加快着车速,尖声地鸣着笛,笛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频繁。 马车夫想要把马赶快些,用鞭子使劲儿抽打着自己那几匹饥饿的额头有白斑点的马,而他们自己则承受着害怕晚点、急着赶时间的乘客们的拳头。 报务员身体弯成了弧形,他用一只磨出老茧的手指麻利地在令人难以忍受的仪器的键子上舞动起来;他搞错了话语,一个接一个地编造出无稽之谈和虚妄之事。 在“新世界”欢乐的大楼里,没有睡足的年轻女子们抹着香粉,抹在有些麻点的发青的脸颊上,抹在被揉皱、被摸脏的胸前那些去除不掉的伤疤上。 公证人对这一时刻非常满意,把一堆要准备拒付证书的逾期未付的期票放进皮包里。 墓地的看守把铁锹藏在前衣襟下面,正要去盗墓。看守养的那只猪正在哼哼着——它嗅到了自己的猎物。 卖啤酒的人打开了*后几瓶酒。公家店铺的门已经上锁。 不幸和悲伤越过边防哨所,在城市中四散开来,进入了千家万户。 标着记号的人焦急不安起来。 他等待着死刑。 主啊,用你那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光芒来照亮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