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新市的夏天格外难熬,天气早早就热了,满树都是聒噪的知了,没日没夜地叫成一片。 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胭脂厂那一带难得太平,十二条胡同儿里静得出奇,人都睡着的时候,只有猫狗打架。远处的大街上也没什么动静,半天才有一辆洒水车开过去,还是那首放了三十年的《茉莉花》,机械的声音,听着听着就没了调。 可惜好景不长,窗外刚有点晨光的时候,肇之远就被吵醒了。 他睁开眼,不记得这一晚梦见什么了,把牙都咬酸了。他抬眼看见一切都没变,手机上显示的还是六月二十五日。 说来也是邪门,这大清早还没过五点,别说人了,连鸡都没起,他就被一阵花盆掉落的声音砸醒了。 肇之远勉强翻个身,只觉得头疼,这一动又带着浑身都疼。他睡的是一张大黑酸枝木的硬板床,身下只铺了薄薄一层褥子,根本没什么实际厚度,人躺下去骨头就直接硌着木头,硬碰硬,半点缓和都没有……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院子里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看门的是雷三,一直睡在前院,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冲到后边来了。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站在肇之远的窗下骂街,差点把整条胡同儿都嚷嚷起来。 四下鸡飞狗跳,彻底把肇之远那点瞌睡虫给吓跑了,他一抬手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伤了,于是端着左臂,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件事就是推开窗户往外看。果然,东南角的那栋楼里亮起灯,有人回去了。 肇之远总算放了心,靠在窗边上打哈欠,眼瞧着二楼里的人影晃来晃去,半天过去,对方连个头也不露,*后一道细细窄窄的人影站住了,迎着雷三的骂声,直接把窗帘拉上了。 这下肇之远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好盯着自家的窗户当镜子照。 天光暗淡,没有半点凉风,就连老槐树的叶子都纹丝不动,*终玻璃上只剩下他自己这张宿醉的脸,干巴巴地颓着一双眼。 很好,还是这个夏天,热得人心浮气躁。
平心而论,肇之远住的这座院子确实很大,规整而讲究的五进院,放眼整个北新市再也找不到第二处。搁在过去,这绝不是寻常宅子,可惜如今的时代变化太快,院子虽然好,终究上了年岁,破败到连墙都快塌了。 肇之远的卧室是后院的正房,从他后边这一处往外看,东南角落里挤着一栋小砖楼。说它是楼,其实只是个形容,那建筑盖得歪歪扭扭,十分勉强,算上顶楼的露台一共三层,左右不过两间房的宽度,统共也没多大,是座实打实的违建。老胡同儿里不拆不改,面积实在有限,住家的人口却不断增加,很多院子已经演变成了大杂院,更导致几十年前私搭乱建盛行。这栋小楼就是个中翘楚,它占的是肇家东跨院的地方,根本没用什么好材料,眼下已经几年没人住过了,窗户外边堆满了杂物。 楼里的人实在是个心大的主儿,一回来就想着开窗户通风,却连看都不看,把破砖乱瓦一股脑儿推下来,全都砸到楼下的院子里了。 这一下闹得猫都奓了毛,自然用不着等肇之远开口,外边的雷三先炸了锅:“你吃虾长大的啊?长没长眼睛?砸着人了算谁的!” 院子里都是花盆的残骸,一排东西掉下来,还捎带着他们房檐上的瓦片碎了一地,扬起几十年的土灰,借着一点可怜的天光,肉眼可见,通通冒着烟。 天确实还没亮,老旧的院子里都是后通的电。 雷三光顾着骂,骂完才想起黑灯瞎火的时候不好打扫,于是他又瞪向窗户里的人,说一句:“您受累,给我开个灯?” 肇之远抬抬嘴角,*终连个笑也没攒出来。他这人一直不会好好穿睡衣,此刻披着一件墨蓝的真丝袍子,还带着若隐若现的金线,活活穿出一副风流样,还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恶俗。 院里那些灯的开关就在门边,可他睡到一半被吵醒,懒到一步都不乐意迈出去,于是抬抬下巴说:“等会儿天就亮了,你省点电,响应一下节能号召吧。” 雷三恨不得把灯装这位爷的头上照亮,但好在他跟着肇之远这么多年了,已经训练有素,不和他废话回嘴。前后几分钟的光景,他仰脖对着楼上骂够了,很快找到一把大扫帚,又冲了回来。 肇之远*喜欢看别人干活儿,此刻颇为欣慰。 雷三回头瞥见他们家这位爷,看他算是彻底醒了,此刻正架着半边胳膊,竟然还在那儿看热闹,他一脑门子气,指着楼上,张嘴就是一句:“你说她缺不缺德?” 窗边的人拉了拉睡袍,赶紧点头:“缺缺缺,去,把弹弓子找来。” 雷三一看他脸上的坏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于是甩开扫帚,直接跑到墙根下,捡回半块砖头递给他:“文明社会,上哪儿找那玩意儿去啊,您将就将就,直接拿它砸吧。” 肇之远刚刚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此刻实在有心无力,毕竟他的胳膊上还打着石膏,于是赶紧摆手说:“别,我试过好多回了,就弹弓子好用,这些砖头瓦片太沉了,抡不出高度。一会儿她窗户没事,倒霉的还是咱自家的房顶。”他一边说得利索,一边指挥雷三去前院,“懒不死你!我记得就在门房里,我上次绑的弹弓子,逗小孩那个,就扔门后了。” 雷三是个实在人,不明白肇之远从哪里得来的实践经验,更不明白他这种爷怎么还好意思说别人懒,但脚下一点不含糊,真把东西给他找回来了。 说来凑巧,肇之远的眼睛头一次这么管用,八百年都没用过的一把弹弓子,确实就在门房里。 这位爷今天被扰了清梦,反正觉是睡不成了,只剩下多余的闲心。 肇之远走回里屋,精挑细选,*后寻摸出一颗大金珠子,足有小核桃那么大,十成十地泛着光,然后他歪着头,指挥雷三站在他身前,两个人比对着角度,瞄准了楼上,就用一个弹弓子,直接把东南二楼的窗户给弹了。 金珠打玻璃,伴随着楼里一阵短促的尖叫,毫无征兆地落了地。 玻璃碎裂的声音不大,却很是解气,逗得肇之远靠着窗户哈哈大笑。 他眼看二楼那位祖宗不服软,甩手就把他的珠子给扔出去了,偏偏不往他院里来,就往远处扔,不知道便宜了胡同儿里哪个街坊,早起出门就能捡金子。 雷三反应过来,那可是他们家真金白银的珠子,这位爷脑子有病,千金一笑的烂梗已经俗透了,只有他还喜欢这么调戏人,没人领情。雷三心态不好,容易急眼,又蹦起来要上楼去找人对峙,还没等他们再说点什么,东南边的楼上又有了动静。 对方眼看窗户让人砸了,一点都不争辩,玻璃碎就碎了,干脆不要了。砰的一声,楼上的人竟然拿来一块搓衣板子,直接从里面把窟窿挡上了。 这下别管肇之远再找什么金珠、银珠,全都打不穿,连个影儿也别看了。 别的比不了,要比堵火,楼里的那个人,可真是这胡同儿里的头一号。 雷三气得手又开始抖,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楼上,脑子都迟钝了,不知道还能骂点什么好。 肇之远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把弹弓子随手又扔到卧室门后,笑得一脸情深意长:“看吧,别管到了什么时候,你姑奶奶还是你姑奶奶。” 这话倒是真的,胭脂厂这一片的老街坊都知道,陆银桥这位姑奶奶,确实是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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