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晚年想些什么
周绍良兄看了我的《口述自传》,两次说:“讲聂绀弩太少了。”我说并不少,关于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之后肃反运动之前的事情,全是围绕着聂绀弩的。绍良说:“我是指后来你们那么多交往,几乎一字未提。”他所谓“后来”,指一九七六年聂老从山西出狱回京之后,直到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在京逝世,这期间的确同我一直有联系,主要是通信联系。我们虽同在北京,但住处相距远,见面不太多,所以通信较多,《口述自传》的确没有提及。大概是因为其间没有什么“事件”,而口述自传时是着重谈事件的缘故。
正好今年要纪念聂老诞辰一百周年,我重新检读他给我的书信,起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迄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共六十四封;全部复印件已经交给武汉出版社《聂绀弩全集》的责任编辑,不久将出版。从这些书信中,可以看到他*后十年基本卧床不起的情况下,经常还在严肃认真地思考些什么。
他思考的,比较集中于三个问题:旧体诗问题,庄子思想问题,红楼梦问题。兹略按时间先后,做一点介绍。
*初,围绕他自己的旧体诗,谈了许多旧体诗和古典诗歌问��,我在他逝世后二十多天(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匆忙写出的《记聂绀弩谈诗遗札》一文中,已经介绍不少。其末段云:“聂老遗札中论诗之语不仅这些,还有泛论诗学的,评别人的诗的,评我的诗的,都很精彩,特别是他一点也不喜欢我的诗,多次把我评得灰心丧气,然而细想都说得对,使我再也不敢轻易作诗,这些都抄出来未免太多,只好且俟将来别的机会。”时光荏苒,不觉十三年过去,现在机会到了,正好接着说下去。
有一次,我作了一组七律《春感五**严霜韵》,写给聂老看,附带告诉他,看过的朋友中,有的较喜欢前两首,有的较喜欢第三首,有的较喜欢后两首。他回信道:
尊诗五首显已被分为一、二;三;四、五,三起。我同意牛公。三从始至末为一整体,所云作者与读者均熟,易同感,事实上已具同感,故独胜。诸作非此,似略逊。一二所云较寻常,较具体,恍惚物象,故较胜。但二之五六似弱。身家荣瘁是何等经历,岂肯以枝头露老调廉售?又富贵可说草头露,荣瘁不可说枝头露,两者是不同的概念,所以不能用相同的话说。(富贵是同等事,荣瘁是相反事。)其次,上句下句各分三部,则无一洽对。身家是两事,邦国是一事;荣瘁是相反的两事,经纶是两字不能拆开的一事;末三字不洽自明。再说四五较抽象,四全首似皆发议论,五六两句亦不洽。五墩争婆笑不知实表何意,画虎骑驴意亦空,对亦不洽,冰山句费解,末句独超,较宾客沉舟两句远胜,句面毫无圭角。追说,半山东坡文政俱显者,故可争墩婆笑,我辈用之,不问他人何说,自亦嫌倨。
组诗有难处:每首当各有与他首截然处,此意从钟敬公处得来,颇有实用。尊作以三为胜,亦即此意之证实。又既用韵,又还加其他桎梏,所谓捆打,即好,亦恶作剧也,此法不敢苟同。话说回来,首首要各不相同,又要有共同处,不然何以谓之组诗?有形无形一根线穿住几颗珠,线自重要。若说无此线自亦成珠,但是散珠,不是串珠,那是另一问题。其实一首之内句与首的关系也如此,不必词费。凡此皆拙腐而不卓也。末技小道,聒而不舍,不计兄之齿之冷暖矣。(一九七七年四月九日信)
这是对我这组诗的全面否定,从炼字铸词、属对使典、缀句谋篇、成章连组、斟情酌理、秤实量虚等各个方面做了系统的否定,于第三首稍宽,也只是存而不论而已。我接到信,反复思考,不能不承认他批评得对。虽然在对仗问题上,我认为他所持的诗律:“身家”不能对“邦国”,“荣瘁”不能对“经纶”之说,未免过严,我就可以举出杜甫、李商隐的一些名句中的对仗,也不符合他这么严的诗律。但是我承认他自己的对仗就是不惜再三修订,力求工洽的。他的诗律之严,不是专门用来论人,而是首先用来律己的。所以总的来说,我承认他批评得很对。特别是我用了王安石“争墩”之典,对苏轼“婆笑”之典,本来自以为不仅宋对宋,而且半山对东坡,可谓铢两悉称,暗自得意。不料他指出,苏、王二人,在文章与政事两个领域都是显赫人物,而我用二人之典来自比,不用别人说,应该自己觉得太倨傲了,这个批评真使我羞愧,从此不敢轻易作诗。这里不必录出我的原诗,对照着细讲他所指教的,那太烦琐了。这里只要证明,他的诗绝不是通常所谓“打油诗”,不是随随便便耍点油腔滑调,而是出自深厚的功力,遵守严格的格律而成的。可惜有不少人,包括喜欢聂诗的人,以为聂体诗只凭一点聪明,几分怪诞,就作得出,能了解他的真功夫的并不是很多。他自己早有预料云:“语涩心艰辨者稀。”又云,“微嫌得句解人稀。”程千帆先生曾经说聂老这个顾虑未免多余,究竟多余与否,恐怕还是难说。
聂老的深厚诗功,建筑在广博诗学上。单说他读诗之多,即从下引一信可见:
这几天,把一部大字潜研堂诗集送到厕所去了。当我有时搞点训诂时,我很佩服十驾斋,但乱翻诗集时,却未发现潜研堂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不特此也,如经亮吉评过的乾嘉诗人们的诗,我看的也不算少了,依我看来,那些诗都大可不作,这一点他们没有一个赶得上老杜,老杜的忠君思想无论现在怎样不值一钱反以为累,但他的诗是应该作必须作作为好的。(一九七七年立春信)
我是教过几年“历代诗选”的,说来惭愧,宋以后的诗,除了极少数几位特大名家而外,我都只是从一些总集上看看而已,何曾认真读过几家诗集?什么乾嘉诗人的诗集,更是想也没有想过要读。聂老却读了,而且读得不少,居然读到潜研堂诗集,实在太出我的意外。有这样广博的诗学,才会有那样高的见识和成就。
谈了一阵诗之后,聂老研究起老庄来。这里可以引录一例:
老子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老二也说民不可使知之,孙子九地,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庄公齐物论(认识论)不管有多少辩证法,总归结为相对论、不可知论。与其颂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死生彭殇臧获知愚……皆齐之。此皆愚民也。庄公似本属自愚,但真自愚,则不必著书,何必一面说予恶乎知之,一面又说,虽然可尝言之。自愚固佳,若以愚人,其中必包含其对立面:将以明民。因为告诉人齐物之理,就必须先说物之不齐(唯物论)而后才涉及唯心的齐物。听的人就可能变得聪明些。一面讲齐,一面又强调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我正想请求于兄告我此公究有多少矛盾也。
老子不敢为天下先,为天下谷。庄公演之为善无近名……缘督为经,中庸之道,自伍于残缺贫贱劳苦人中。其意若曰,看为谷到如此程度将得何结果?不意这么一来,所得结果极大,竟看出一切道德才智皆出于这些人中,圣人黄帝还对一小小牧童连称天师而退!这只是可以导致天翻地覆的思想。可惜为其他条件所限,所得到此而止,几千年来,无人敢在这上面再加寸进。要知道欧文好说下人:这些人是我的奴隶,没从他们身上看出什么来。两千年前的庄公就在劳动人民身上看出其道德才智在圣人之上,要说他不伟大是难的。这是我对此公着迷的原因。我以为只有这一点是积极的,是精华;齐物论之类是消极的,是糟粕。
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庄公就此义将劳动人民和天下隔离开来。天根游于……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发展到**就成为让王篇中的许多一听说要他为天下就自杀。哀骀驼当人把国委之于他,他就逃走。这些是统治**思想,有利于统治**,是统治**所希望的,与上文所说道德才智之类,所能引起的思想是矛盾的。但也暴露了有道德才智的劳动人民不能应帝王,而帝王则是缺少道德才智的。为帝王不是由道德才智,而是像箧所说由于盗窃。而这又是矛盾的,是反统治**为统治**所深恶的。而且很近乎**学说。而这马克思主义以前所难有的,何况在几千年前!因之,即使只是近乎,也很伟大。
庄公还有别的矛盾。自己要大,要自由,大到九万里而图南,自由到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与天地同游……吹过这些牛之后(或同时或在前)却很悲惨地叹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德之至也。这种牛皮后来向两条路发展。一条是道教邪说,即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刀枪不入等等如西游封神所述然。邪说是邪说,但其作用也不坏,它与人民起义有关,是反封建统治**的,其*高发展为黄巾、白莲、义和团等等,这恐怕与庄公多少有些关系,大宗师里的真人即封神中之太乙玉鼎乎?阐教之广成即黄帝之师乎?另一条近代科学的发明发现,许多颇似由古人幻想而来,但这是全人类的幻想,不能专归于庄公了。但也不是全无关系,庄公幻想至少可代表汉人的。(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三日信)
我对此毫无研究,不能赞一词,只觉得他的研究,真可谓高屋建瓴,一气吞吐,这么大气魄的老庄论,我还没有在别人那里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