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孤独是一张无法摆脱的网】 孤独将它的形象和式样刻在我身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马上就会拖慢我的思想。对于一个正常人,与他人的接触是一种对口语表达和智慧的刺激,然而,对于我,这种接触是一种反刺激,如果有反刺激这种说法的话。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脑海里妙语连珠,无人能敌。没人说话时,我有着很强的社交能力。但是,当我面对别人时,这一切就消失了:我丧失了才智,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过了半小时我就感到疲惫不堪。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感觉像是在睡觉。唯有鬼魅般的、想象中的朋友,唯有我在梦中与人谈话,才是真实的,有实质内容。与他们交谈时,我的才智像镜子里的影像那样闪闪发光。 只是想到与人交往,我就紧张不安。朋友的一个简单晚宴邀请就使我产生难以言表的苦恼。任何社交义务的念头——参加葬礼、与人讨论办公事务、去火车站接一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仅仅是这样的念头,都会困扰我一整天,让我思绪纷乱。有时候,我甚至头天晚上就开始担心起来,以至于无法安睡。当到了那一步时,可怕的会面完全变得微不足道,我的任何不安都是多虑的,但下一次又是如此,我永远都学不会自如应对。 “我习惯孤独,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卢梭说的还是瑟南古说的,但这也是我这类人的想法——也许说这是我这类人的想法有些过头。 【人造美学】 生活阻碍了我对生活的表达。即使我真正经历过一场伟大的爱情,也永远无法将它描述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我用这些不着边际的纸页向你展现的我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只是我用自己创造出的美学假象。是的,的确如此。从美学上说,我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我用不属于我的材料,像雕刻一尊雕像一样雕出我的生活。我用一种如此纯粹的艺术方式去运用自我意识,使我彻底成为陌生人,以至于有时候我并不认识我自己。在这不真实的背后,我究竟是谁?我不得而知。我一定是某人。如果我逃避生活、逃避行动、逃避感觉,那么相信我,我只是不想去破坏我为自己虚构的个性轮廓。我想与自己想象的样子分毫不差,但事与愿违。如果我活着,我就会被毁灭。我想成为艺术品,尽管肉体无能为力,但至少在灵魂中理当如此。这便是为什么我在寂静、孤独中雕刻自己,然后将我自己放进温室,与新鲜空气和直射光隔绝开来——在这里,人造自我的荒谬之花才能静静地绽放它的美丽。 有时我在默想,如果我能将所有的梦穿成一段连续的生活,整天想象遇到创造出来的人,我可以在这段虚假的生活里经历苦乐,那该有多好!在那里,不幸偶尔会降临,但我也会经历极大的欢愉。关于生活的一切都是假的,但都符合*高逻辑。一切都随着虚假感官的脉搏跳动,发生在我用心灵建造的城���里,一直延伸到一个安静海湾的码头,在我内心深处,在远处——这一切是如此生动和不可避免,就像在外在生活里,但在审美上远离太阳。 【悲伤的间奏】 我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感到厌倦的东西。我的快乐像我的痛苦一样痛。 但愿我是个孩子,在农庄的池塘里放纸船,头上是纵横交错的葡萄藤搭成的乡村大棚,阳光透过葡萄藤,在闪着暗光的浅水表面投射下格子图案和绿色阴影。 我和生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板。无论我多么清楚地看见和了解生活,就是触不到它。 使我的悲伤合理化?如果合理化需要付出努力,那如何才能做到呢?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 我甚至无法摒弃那些我痛恨至极的庸俗的生命行为。摒弃也要付出努力,而我又无法去付出任何努力。 我多少次后悔没有成为那艘船的水手或那辆马车的车夫!或者过着想象中其他人的平庸生活也行,因为这种生活不属于我,它使我产生强烈渴望,用它的别样风味填满我的内心。如果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会再把生活当成一件可怕的事情,对生活的整体思考也不会粉碎我思想的肩膀。 我的梦是愚蠢的避难所,就像用雨伞遮挡雷电。 我感到如此倦怠,如此愁苦,如此缺乏姿态和行动。 无论我怎么去探究自我,所有梦想之路都通往焦虑的空旷之地。 有时候,甚至连梦都避开我这个执迷不悟的做梦者,于是我看清了事物生动形象的细枝末节。供我躲藏的雾已散去。我灵魂的肌肤被每一条看得见的边缘划破。每一件看得见的粗糙物刺痛了我的器官。我的灵魂被每一个物件的可见重量沉沉压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信仰的背离】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们的前辈信仰上帝一样,同样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类精神生性倾向于凭感觉而非理性做出判断,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人代替上帝。然而,我这种人总是处在所属群体的边缘,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属的群体,而且看到了群体周围的那片广阔空间。出于这个原因,我才不像他们那样彻底放弃信仰上帝,但也绝不接受人。我相信,上帝虽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应当被崇拜。然而,人类只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仅仅指明了我们所属的动物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一样不值得被崇拜。崇拜人类,崇拜人的自由平等,在我看来就像古代一些教派复兴,他们的神长得与兽类无异,或有着兽类的头。 同样,因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无法去信仰诸兽,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颓废”是无意识的,而无意识是颓废的生命基础。颓废一旦有了思想,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沉思”当成命运外,还能做些什么?我们既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无法通过理性思考获得信仰,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对“人”这个抽象概念,而只能对生活进行审美沉思,以此来表明我们拥有灵魂。我们对整个世界的严肃事物漠不关心,对神灵毫无兴趣,鄙夷人类。我们徒劳地向毫无意义的感觉缴械投降,这种感觉经受过享乐主义的提炼和教化,适合我们的脑神经。 我们仅从科学中获得基本定律——万物皆遵从于宿命法则,我们无法任意影响这些法则,因为它们支配着所有反应——看到这些法则与更为古老的万物宿命论相一致,我们便放弃一切努力,就像身体虚弱者放弃体育训练一样。我们埋头阅读关于感觉的书籍,就像谨小慎微、钻研感觉的学者一样。 我们不看重任何事物,我们视感觉为**确凿的真实,我们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辽阔而陌生的国度。倘若我们不仅孜孜不倦地进行审美沉思,还要表现出美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那是因为我们所写的诗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变任何人的意愿或影响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读者大声朗诵,仅仅为了将阅读的主观愉悦完全地客观化而已。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沉思。然而一切皆不**。日落虽美,但下一次的日落会更美。在微风的吹拂下,我们沉沉睡去,但下一次在微风下睡着,我们会睡得更加香甜。因此,雕像与高山的沉思者不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自己的实质。我们还将所做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像阿尔弗雷德·德·维尼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就不这样认为,在维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监狱,他置身于其中,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和忘却自我。做悲观主义者就是要用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但与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待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是不会社交。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缥缈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从中得到愉悦,那也没关系。 【做梦或行动】 我不得不去选择,哪怕是我所憎恶的——无论是我的智慧所憎恶的做梦,还是我的感觉所厌烦的行动,都是如此。要么是行动,我生来就不是行动派;要么是做梦,没人生来爱做梦。 两者皆为我所憎恶,我都不选择。不过,既然我不得不偶尔做梦或行动,我便将两者混在一起。 【黄昏的倦怠】 我喜欢初夏黄昏笼罩下的闹市的那份寂静,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嚣对比之下,更添几分宁静。阿尔塞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这些幽暗的街道向东延伸,沿着静静的码头伸展开来——在这些傍晚,我走进它们的孤寂之中,它们用忧伤将我抚慰。我仿佛远离现在,回到遥远的过去,那个更早的时代。我乐于想象自己是当代的西萨里奥·韦尔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诗句,而是与他的诗句不无二致的本质,而这也是他的本质。 漫步于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我的生活与街道的生活并无什么差别。白天,街道上充斥着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街上没有了任何活动,这同样是没有意义的。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是我。我和这些街道并无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然而,当我们看到事物的本质时,这一点或许便显得无关紧要。人与物同样拥有一个抽象的命运:在世界之谜的代数学里同样成为一个中性值。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这些倦怠而空虚的日子里,一种忧伤从心灵产生,传递至大脑,传遍整个自我——因为我痛苦地意识到,万物既是我的感觉,又存在于我的感觉之外,不为我所左右。啊,梦境曾多少次变成实物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并非要替代现实,而只是要宣称它们和现实一样,只要我表示轻蔑,它们便脱离我而存在。就像电车在街道尽头转弯,抑或傍晚街头的叫喊声,尽管我不知道他们叫喊的是什么,但那种声音很突出——那是一首阿拉伯歌曲,像是喷泉突然喷涌——映衬着黄昏的单调。 即将结婚的夫妇走了过去。女缝工们聊着天走了过去。年轻小伙子们匆匆走过,去找乐子。退休了的人像往常一样抽着烟漫步而过。有些店主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站在店门口,对周围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壮,有的弱不禁风——组成一支嘈杂抑或更糟的队伍缓缓走过。偶尔也会有普通人走过。这个时间,过往车辆**,车声悦耳。在我心里,有一个宁静的苦痛,顺从构筑我的平静。 这些走过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们和我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关联。这只是无意识的行为,是碰巧投出的石子在水面上引起的涟漪,是未知的声音发出的回响,是生活的大杂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