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些语言学家的一次视频会议中,研究马塞诸塞州视镜的西斯内罗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七肢桶语言B的书写过程中究竟有没有先后顺序这回事?在七肢桶语言A中,单词的排列顺序毫不重要,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们要求七肢桶重复刚才所说的话,它的复述过程中单词排列顺序极可能与上一遍所说的完全不同,除非我们明确要求它们按上一句的顺序复述。在书面语言中,字词顺序是否与口头语言中一样不具有重要性? 此前,我们对语言B的关注仅仅集中在一个句子书写完成后,它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就我们所知,在一系列语标组成句子的过程中,并不存在常见的所谓排列顺序。在大批语标织成的大网中,你几乎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读起,接着读它下面的分支从句,直至把这一大堆全部读完。不过这只是阅读,书写也同样如此吗? *近一次与弗莱帕和拉斯伯里讨论时,我问它们能否当着我的面写完一个句子,而不是写好之后再拿给我看,它们同意了。我把记录那次讨论的录像带塞进录像机,一面看,一面在电脑上研究那次讨论时写就的文本。 我挑出对话中一段比较长的句子。弗莱帕那句话的意思是:七肢桶居住的行星有两颗卫星,一颗比另一颗大得多;行星大气的三种主要成分分别是氮、氩和氧;行星表面的二十八分之十五为海洋所覆盖。从它嘴里发出的头一串字,按字面翻译如下:“大小不同—岩石卫星—岩石卫星们—关系为**第二。” 我把录像带倒到七肢桶按照上面翻译的顺序逐字书写的地方。我放带子,眼看着语标一个个成形,组成一团黑黑的蛛网。我反复放了好多次,*后,在**笔写完、第二笔还没有开始的地方停住。现在,屏幕上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 我把这*初一笔与完成后的句子互相比对。我认识到,这一笔参与了这个句子的好几个从句。开始时它是“氧”这个语标的一笔,明确有力,与其他笔画截然不同;接着它向下一滑,成为描述两颗卫星大小的比较词的一个组成要素;*后,这一笔向外一展,形成“海洋”这个语标拱起的脊梁。问题在于,这一笔是一道连续不间断的线条,而且是弗莱帕落笔的**画。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 这个句子的其他笔画同样贯穿了几个从句,笔笔勾连交织。抽掉任何一笔,整个句子的结构就将全然不同,只能重新组织。七肢桶并不是一次只写下一个语标,写完一个再写第二个。任何一道笔画都不只与一个语标关联,而是涉及好几个语标。字符与字符之间融合到这种程度,我以前只在书法作品中见过,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写就的书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书法家手笔,事先经过精心安排。没有人能够边说边写,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如此复杂的作品。至少,人类做不到。
我从前听一个喜剧演员说过一个笑话:“我拿不准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一个朋友有孩子,于是我问她:‘如果我有了孩子,等他们长大后,会不会生活中遇到什么不幸都怪罪我?’那个朋友大笑起来,‘会不会?别天真了你。’” 这是我*喜欢的笑话。
盖雷和我坐在一家很小的中国餐馆里,我们常常溜出营地光顾这家馆子。我们品尝着开胃点心:锅贴,猪肉馅蘸芝麻油,喷香。我*喜欢不过。 我夹起一个,在加了酱油和醋的油碟里蘸了蘸。“喂,你的七肢桶语言B练得怎么样了?”我问他。盖雷偏着头盯着天花板。我想看他的眼睛,可他不住转移视线。“你灰心了,放弃了,对不对?”我说,“连尝试一下都不肯了。” 他脑袋一耷拉,既惭愧内疚,又垂头丧气。“我在语言方面就是不行。”他老老实实地坦白说,“当初我还以为学语言B跟学外语不同,大概和学数学差不多。我简直大错特错。对我来说,这门外语未免外得太厉害了些。” “但是,学好之后有助于你跟它们讨论物理呀。”“可能吧。可现在既然已经有了突破口,我那几句话也将将就就能对付过去了。”我叹了口气,“我得承认,你的话也有道理。我自己数学不行,早就放弃了。” “这么说,咱俩平手?” “打平了。”我啜了口茶,“我还想问问你费尔马定律的事。我觉得这里头有些古怪,可又说不清怪在什么地方。这个定律听上去根本不像物理定律嘛。” 盖雷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敢打赌,我知道你觉得什么地方古怪。”他伸出筷子,把一个锅贴一夹两半,“你习惯于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考虑光的折射:接触水面是因,产生折射改变方向是果。你之所以觉得费尔马定律古怪,原因在于它是从目的,以及达成目的的手段这个角度来描述光的。好像有谁向光下了一道圣旨:‘令尔等以*短或*长时间完成尔等使命。’” 我陷入沉思,“接着说。” “这是一个老问题了,关系到物理学中蕴含的哲理。自从十七世纪费尔马提出这条定律以来,人们便一直在讨论。普朗克还就这个问题写过不少著作:物理学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关系,为什么费尔马定律这样的变分原理却是以目的为导向?比如这里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这已经接近于目的论了。” “嗯,用这种方式阐述这个问题,有意思。让我想想。”我掏出一支毡头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幅简图,就是盖雷在我的黑板上画过的那幅折射图。“好了,”我说,一边想,一边把想法说出来,“我们假定,一道光束的目的就是选取一条耗时*少的路径。这道光束怎么才能选出这条路?”“这个……好吧,我们设想万物皆有灵魂,采用拟人化的说法。这束光必须检查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径,计算出每条路径将花费的时间,从而选出耗时*少的一条。”他一筷子夹走盘子里*后一个锅贴。“要做到你说的这一点,那道光束必须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目的地是甲点,*快路径就与到乙点全然不同。” 盖雷又点点头,“一点没错。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快路径’这种说法就失去了意义。另外,给定一条路径,要计算出这条路径所费的时间,还必须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比如有没有水之类。” 我定定地注视着餐巾纸上的简图,“就是说,这道光束事先必须什么都知道,早在它出发之前就知道。对不对?” “我们这么说吧。”盖雷道,“这道光不可能贸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后再作调整。需要重作调整的路绝不会是耗时*少的路径。这道光必须在出发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计算。”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这道光束,在它选定路径出发之前,必得事先知道自己*终将在何处止步。这一点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很清楚。我抬头望着盖雷,“这就是我一直觉得古怪的地方。我很不安。”
有可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吗?不是猜测,而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地确定,而且知道每一个细节。这可能吗?盖雷曾经告诉我,物理学的基本定律具有时间上的对称性,也就是说,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物理的物性不会发生改变。说起概念,大多数人都会说:“是啊,理论上说是这样。”可要说得具体些时,他们便改了口气,“不可能。”这里有个自由意志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喜欢把它跟一个寓言联系在一起。这个寓言说的是一个人站在岁月之书前,这本书按时间先后记载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事件。这本书是缩印本,可尽管如此,它还是一部庞然大物。这个人手持放大镜,翻动薄薄的纸页,翻到记载她生平事迹的地方。她发现有一段写着她翻阅岁月之书。她跳到下一段,这段文字详细叙述了她这**余下的时间会做什么。根据书里记录,她会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赛马上下一百美元的赌注,然后赢回二十倍。 她也想过,就按书上说的做。可她是个反叛型,偏要下定决心,什么马都不赌。 悖论于是产生。岁月之书不可能出错,上一幕的情景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这个人已经知道未来,确切地知道,而不是某种可能性。如果这是一则希腊神话,就会有种种外部力量联合起来,迫使她按照预言行事,无论她的自由意志如何。可大家都知道,神话中的预言极其模糊,岁月之书却非常**详尽,外部事物中也不存在迫使她按预言所说的方式下注的力量。结果就是悖论:按照定义,岁月之书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不管这部书里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作出其他举动。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统一起来? 不可能统一,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为上面提到的矛盾,岁月之书这种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逻辑上不可能。要不然还可以大方点:岁月之书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读者读到—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保存,不给任何人借阅权。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个人意识的本质部分。 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