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寺(样章) 1990年,北京发生了两件大事——亚运会开了,我谈恋爱了。 一 “隗姐,您要的位置真没房。”链家小董打来电话,“您看扩大下范围行不行?” “扩大到东二环吧。”我有点儿沮丧,“崇文的东二环。” “隗姐,又出一套。”链家小董来电话,“看不看?” “哪儿?”我问。 “东三环。三元桥。房子装修特别好,房主急着卖,价格合适,一百四十平方米三居,才八百万。这价格哪儿找?后边还有四家等着。”电话那头,链家小董激动地说。 “不看。”我沉默一下,“我再跟你说一遍,东二环内,崇文的房子。” ………… “隗姐……”电话突然没声。 电话屏幕上,链家小董的字样,又闪起来。 “隗姐,太激动电话掉地上了。出了一套,东城,不对,崇文,崇文门!面积合适,价格合适。关键是卧室朝东有一整面落地窗,全是玻璃。”链家小董一口气说完,“走狗屎运了,整个崇文*好的房。房主,戴一块金灿灿的劳力士。急着卖不差钱,就是只能看同户型,本房现在看不了。” “行。”我出门…… “就这个。”我一边刷卡交定金,一边说。 “您别冲动。要不要看看本房再交?”小董有点儿蒙,站在旁边劝我。 “不用,就这个。”我重复���遍,“我怕没了。” 小董的嘴,咧开,乐了。 “隗姐,您真有眼光。”小董一边乐,一边说,“您下楼就是购物**,里边什么都有,还有电影院……” “我知道。我小时候,斜对面是哈德门饭店。哈德门饭店再往北,是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还在。现在购物**这地儿,原来叫花市百货商场。买完东西,售货员把钱夹在一张纸板上,上边夹一铁夹子,顺着柜台上边一根铁丝,嗖一下滑到收款台。收款台找完钱夹好,再嗖一下滑回来……从花市百货商场里边,可以穿过去。北边是一家委托商行。你知道什么叫委托商行吗?就是卖旧货的,现在叫二手店,有点儿米兰站的意思。里边卖什么的都有,都是好东西。话匣子、留声机、自行车,旁边带两个车灯跟现在摩托车上的一样大;各种各样闪瞎眼的金银首饰。还有手表,好多手表,北京表、梅花表、雷达表……我见过的**块劳力士就在那儿。卖表的售货员,一水儿的老头。戴着白手套,站在棕色木头镶玻璃的柜台里,笔挺。那会儿,没假货……楼下电影院,以前叫花市电影院,电影院对面,是新华书店……” “您小时候家里特有钱?”小董问。 “没钱。大家都没钱。”我提高声量,“我奶奶爱逛委托商行,领着我穷逛。” “怪不得这么熟。反正就是方便。楼下四层就是花园,对面还有消防队。”小董接过话茬儿,“对了,路口还有庙。” “我出生消防队就在。那会儿街上静,隔着好几条街,早上都能听到他们吹起床号。斜对面的庙,以前是个大杂院,里边住满了人,全挡着,看不见庙。”我一边开车,一边说,“火神庙,敕建。知道什么叫敕建吧?” “火神庙再往东有个祠堂,现在开放了。我有个学长就住那儿。据说,他们家祖上是袁崇焕的谋士。袁崇焕死后,冒死盗了人头,埋在自家后院,世代守墓。守了十七代,三百七十多年。他们家姓佘,佘太君的佘……知道袁崇焕吧? “再往东就是广渠门桥。袁崇焕和多尔衮在那儿打过仗,袁崇焕死守。广渠门桥东南,就是夕照寺。你告诉我没房的地儿。” “知道知道知道。上过新闻。就是有一年下雨,一男的开车往桥底下水里扎,结果没出来,活活淹死的广渠门儿。”小董听完说,“我说走到这边儿,人好像是不太一样。” “嗯?”我扭头问,“哪儿不一样?” “走路不看人,拐弯儿都拐直角,直不棱登。”小董笑,“对面一人冲你就来,眼看撞上了,刚要躲,人家嚓一下拐个直角,走了……” “不会拐弯儿?”我乐,自言自语,“现在好多了。” “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小董挠头,“再买房,还找我。” “希望这是我这辈子,*后一次找你。”我止住笑,“我不想再搬家了。” 一路,我和小董,越扯越远…… 我点一根烟,烟头一亮一灭。站在卧室朝东的落地玻璃窗前,向东南看。 面前,是一大片齐刷刷的楼房。楼下,以前叫羊市口的街上,洋槐,还是那些洋槐。偶尔,天空中还能看到一群鸽子,盘旋。只是鸽子哨声,淹没在车水马龙中,听不见了。 我向东南,找到已经永远停止转动的大观览车,顺着大观览车,数着楼,数着街,楼房挡着看不清,但我知道,那个位置就是夕照寺。 夕照寺所在的城区,早就不再叫崇文区,但我依然觉得,“夕照寺”这三个字——如雷贯耳。 我小时候的夕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