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夜时分,贝利·西恩像个大老板一样转着轮椅进了面包房,显然是弗恩把他带到超市的,可她没有跟着他。安布罗斯不免有些失望,但贝利却带了一只猫,它在贝利身边跳上跳下,活像个二老板。 “西恩,你不能把小动物带到这里来啊。” “我坐着轮椅呢,伙计,带只导盲猫都不行吗?实际上,它也可以做你的导盲猫,反正你这家伙跟瞎子没什么两样。你瞧,身体残疾的人就是有这个好处,我想怎样,就能怎样,几乎可以为所欲为。你听见了吗,丹·盖博?” 小猫没有理会贝利,自己去嗅一个高高的铁架。 “你管你的猫叫丹·盖博?” “是啊,丹·盖博·西恩,我十三岁就开始养它了。那年生日的时候我妈妈带我和弗恩去农场,我们两个每人挑了一只。我的叫丹·盖博,弗恩的叫诺拉·罗伯茨。” “诺拉·罗伯茨?” “没错,好像是个作家的名字,弗恩挺喜欢它的。可惜啊,诺拉·罗伯茨不小心怀了孕,后来难产死了。” “那个作家?” “不,那只猫。弗恩养宠物很少能养活的,她对小动物太细心太呵护了,它们受不了,就死给她看,弗恩就是不明白什么叫欲擒故纵。” 安布罗斯倒很喜欢弗恩的这种性格,没有伪装,毫不矫揉造作,但他不会把自己心里的这点小九九告诉贝利。 “我*近在教丹·盖博一些摔跤动作,这样才能对得起它的名字,可到现在它只学会了躺。嘿,躺也是摔跤的基本动作嘛,比我强。”贝利笑着说。 丹·盖博是个职业摔跤手,曾经拿过奥运**,而且在奥运会上一分都没有丢。他毕业于艾奥瓦州立大学,据说只败过一次,后来成了艾奥瓦大学鹰眼队的教练。他在摔跤界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但安布罗斯可不认为用他的名字给猫取名会让他感��荣幸。 小猫丹·盖博在安布罗斯的腿上蹭来蹭去,可当贝利用手指轻拍膝盖时,它立刻就跳了上去,享受主人的抚摸和赞美。 “小动物是很好的**方式,其实我该养只狗的,狗是人类*好的朋友嘛,狗会一辈子忠于我这个不会走路的主人。可是妈妈不让,我求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餐桌前哭。” “为什么?”安布罗斯不解地问。据他所知,安琪·西恩是个出了名的好妈妈,拒绝自己不会走路的儿子养狗的要求,这似乎不像她的做派……也许正因为此才有了后面圣诞节到农场挑猫咪的事吧。 “你知不知道,我自己都不会擦屁股?”贝利盯着安布罗斯的眼睛说,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哦。”安布罗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知不知道,弯腰拿东西的时候,如果我把腰弯得太狠,就很可能会坐不起来?我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结果我在膝盖上趴了半小时,直到妈妈办事回来才把我扶起来。” 安布罗斯沉默了。 “你知不知道,我妈妈虽然只有120磅重,但她却能轻松地把我抱到洗澡间?她给我洗澡,给我穿衣服,给我刷牙、梳头。所有的事。夜里她和爸爸轮流到我的房间里给我翻身,因为我自己不会翻身,一个姿势久了身上会疼。从我十四岁开始他们就一直这样,每个晚上。” 安布罗斯觉得喉咙里仿佛塞了个东西,但贝利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当我说想养一只狗时,妈妈心里一定痛苦极了。狗也是需要照顾的,可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啊。所以我们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做法,猫不怎么需要照顾,有猫粮就行,在车库里弄一个沙盘。大部分时间都是弗恩喂丹·盖博并给它清理沙盘,我想当初我们领养小猫的时候她就和我妈妈达成了协议,只是她们谁也不愿告诉我真话。” “唉。”安布罗斯心烦意乱,双手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摸了几个来回。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开始摔跤,布罗西?”贝利叫了朋友们对他的爱称,安布罗斯觉得他是有意为之,“我想再看你摔跤,养一只名叫丹·盖博的猫带给我的安慰实在有限。”丹·盖博喵了一声,从贝利的腿上跳下去,仿佛主人的话伤了它的心。 “你看,它说甩就甩了你。”贝利无奈地叹了口气。 “贝利,我的右眼和右耳全都废了。从右侧我看不到任何靠近的人!真要是上台摔跤,我恐怕连对手在哪儿都搞不清楚就被撂倒了。况且我的平衡感也很差,听力的损失让我的很多感官都不正常了,这种情况我可不想再上台丢人现眼。” “那你就打算一门心思做纸杯蛋糕了?” 安布罗斯瞪了贝利一眼,贝利咧嘴笑了笑。 “你现在能卧推多少,布罗西?” “你能不能别叫我布罗西?” 贝利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只管叫我安布罗斯就好了。” “400磅,还是500磅?多少?” 安布罗斯又瞪了他一眼。 “别跟我说你没有练习举重,”贝利说,“我看得出来,你的体形虽然没变,但肌肉却松散了,僵化了。” 一个一辈子都没有举起过重物的孩子竟然这样对他说,安布罗斯摇了摇头,把另一托盘纸杯蛋糕送进了烤炉。对,纸杯蛋糕。 “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是说,你有这么好的身体条件,你又高又壮,难道你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伙计,你的身体得跟全世界分享才对。” “要不是咱们熟悉,我会以为你在挑逗我。”安布罗斯说。 “你每天晚上会不会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肌肉?说真的,哪怕你去拍成人影片都行啊,至少不会浪费了这副身板。” “你又来了……胡说八道什么呢?”安布罗斯说,“弗恩读言情小说,你忽然一下子又成了休·海夫纳,我觉得你们俩都没有资格对我说教。” “弗恩也说你了?”贝利的口气中充满了意外,而且他对安布罗斯的嘲讽毫不在意。 “弗恩经常给我灌输心灵鸡汤。”安布罗斯说。 “啊,那很符合弗恩的性格。哪一类鸡汤?相信自己?要有梦想?娶了我?” 安布罗斯呛了一口,但他很快发现原来自己在笑。 “得啦,布罗—呃,安布罗斯,”贝利临时改口,但语调平和,表情严肃,“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吗?复出的事儿?暑假期间摔跤训练室对外开放呢,我爸爸的主意,他可以陪你,乖乖,要是他知道你想复出肯定会激动得尿裤子的。你们的事,你以为他心里好受吗?他可喜欢你们这几个家伙了!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唉,杰西、豆子、格兰特、保利,他们不只是你的哥们儿,也是他的,他们就像他的孩子,他爱他们!我也爱他们!”贝利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失去他们的不只是你。” “你以为我不懂这些吗?我懂!”安布罗斯说,真是难以置信,“问题就在这儿啊,西恩。如果失去他们的只是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承受痛苦,那倒简单多了……” “但我们不仅失去了他们,”贝利打断他,“我们也失去了你!难道你没发现整个该死的小镇都为你感到痛惜吗?” “他们痛惜的是**明星,是大力神,不是我。我不可能再摔跤了,贝利。他们要的是那个常胜将军,是那个有希望拿奥运**的人,而不是我,一个如果裁判站在我的右边吹哨子我就有可能听不到的秃头怪胎!” “我刚刚说过,我一个人连厕所都不能上,我得让我妈妈帮我脱下裤子。除此之外,她还得帮我擦鼻涕,帮我在腋窝里擦除臭剂。更糟糕的是,我连上学也要依赖别人。我他妈的没有一件事能够独立完成,你不知道这有多尴尬,多让人沮丧!可我没办法。” “我已经没有一点点尊严了,安布罗斯!”贝利说,“没有尊严,可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必须接受。你也一样,你可以守着你的自尊心,坐在那里安心烤你的蛋糕,然后慢慢变老,变胖,过不了多久就没人会在乎你了。但是,你也可以用你的自尊换取一点点谦卑,重新夺回你的人生。”
文摘2 “这个东西他希望由你保管。”迈克·西恩把一本厚厚的书递到安布罗斯手里,“贝利把自己的东西一向安排得妥妥帖帖,他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主人。你瞧,他已经把你的名字写上了。” 确实,封面上写着“赠予安布罗斯”。这是一本神话故事书,很久以前贝利在摔跤夏令营里读的书,当时贝利**次向安布罗斯介绍了大力神。 “你们两个在这里单独待会儿吧,我以为我能面对……可当我来到这里,意识到他真的走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迈克·西恩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但他的尝试只是导致嘴唇微微颤抖。他*终放弃,转身离开了这弥漫着贝利记忆的房间。弗恩蜷起双腿,把下巴搁在膝头,试图用闭上眼睛的方式抗拒泪水,但眼角还是有几滴漏了出来,正好被安布罗斯看到。是贝利的父母让他们过来的,说贝利有些东西要交给他们,但这件事其实可以缓一缓。 “弗恩,如果你受不了咱们可以改天再来,不一定非要今天。”安布罗斯说。 “这里让人难受,可别的地方同样让人难受。”她耸耸肩,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我没事。”她擦了下脸,指了指安布罗斯手中的书,“他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你?” 安布罗斯随手翻了下书页,看到伟大的宙斯或大胸的女神也没有停下。手里的书沉甸甸的,一如他心里的记忆。他不停地往后翻,直到找到从那天开始他想过无数次的章节和图片。 “英雄的脸。”安布罗斯如今更加理解这幅画的内涵,那青铜脸庞上的忧伤,那放在一颗破碎的心上的手。愧疚是天底下*沉重的负担,即便对神灵也是一样的。 “大力神。”安布罗斯说,他知道弗恩能听懂他的话。 他举起书让弗恩看,可当他把书竖起来时,按着的页面自己反弹了出去,夹在书里的一张纸掉在地板上。 纸是对折着的,弗恩弯腰捡起,摊开看看是什么。她的眼睛在纸上扫来扫去,默念时嘴唇微微嚅动。 “是他的清单。”她惊讶地低声说道。 “什么清单?” “日期是1994年7月22日。” “十一年前。”安布罗斯蹙眉说。 “我们十岁的时候,贝利的*后一个夏天。”弗恩想起来了。 “*后一个夏天?” “坐轮椅之前的*后一个夏天,从那年夏天开始一切都变了,贝利的病**比**真实。” “他都说了些什么?”安布罗斯走过去坐在弗恩旁边,低头看着纸上的字。纸是贝利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参差不齐的边缘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字迹很幼稚,长长的一个单子,旁边还有详细的说明。 “亲吻丽塔?结婚?”安布罗斯忍俊不禁,“贝利十岁就恋爱了。” “他生下来就是个情种。”弗恩也笑了,“每天吃烤饼;发明时光机;驯服一头狮子;和怪物交朋友。单从这些心愿你能看出他是十岁吗?” 安布罗斯轻声笑着,目光飞快地掠过十岁贝利的梦想和心愿:“教训恶棍;当一个**明星或**英雄;坐一次警车;文身。典型的小男生。” “活着;勇敢;成为别人的好朋友;常怀感恩之心;照顾弗恩。”弗恩低声念道。 “也许不是单纯的小男生。”安布罗斯说,他的喉头又哽住了。他们紧紧拉着彼此的手,在沉默中坐了许久。湿润的眼睛让这份清单变得一片模糊。 “好多事情他都做到了,安布罗斯。”弗恩哽咽着说,“虽然有些是阴错阳差,但他做到了……或者帮助别人做到了。”弗恩把纸递给安布罗斯,“给,它是夹在你的书里的。第四条说他想见一见大力神。”弗恩指着清单,“对他而言,你就是大力神。” 安布罗斯把这份珍贵的文件重新塞回到大力神那一章,两个字不经意间映入眼帘:摔跤。贝利并没有特别标出这两个字,旁边也没有添加任何说明,好像他只是信手写在上面,随后便继续下面的清单了。安布罗斯合上这本集合了各种梦想和古代战士的书。 大力神曾尝试赎罪,以弥补他曾经杀害自己妻子和三个孩子的罪孽。尽管有人说罪不在他,他只是受了某个猜忌的女神的蛊惑而一时丧失了心智,但他必须为四条生命的死去负责。曾几何时,大力神甚至说服阿特拉斯,将整个世界的分量扛在他一人肩上。 但安布罗斯可不是拥有超人力量的神,他面对的是活生生的现实,而非虚幻的神话。有些时候,安布罗斯恐惧地发现自己与英雄相去甚远,但与怪物却毫无二致。他失去了四个朋友,再多的努力和忏悔都无法让他们死而复生。可他还能继续活下去,还能摔跤。倘若真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在那里,他的朋友们仍然过着快乐的日子,像贝利这样的英雄又能重新站起来,那么当比赛的哨声响起时,他们一定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并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