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开的花朵献给尼·柯罗包夫尼·柯罗包夫是契诃夫的大学同学、好友。一
事情发生在秋天一个阴郁的午后,在普里克朗斯基公爵的家里。
年老的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公爵小姐在年轻公爵的房间里站着,绞着指头在求他。她们一次一次地提到基督和上帝、荣誉、父亲的遗骸,只有不幸的、哭哭啼啼的女人才会这样苦苦地哀求。
公爵夫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哭泣。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说,打断玛露霞的每句话,还对公爵大加责备,时而说出许多刻薄的甚至是骂人的话,时而又对他表示温存体贴,并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她成千次地提到商人富罗夫如何向他们逼债,提到已故父亲的骸骨如今如何地在棺材里不得安宁,等等。她甚至还提到了托波尔科夫医生。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一家从前是瞧不起托波尔科夫医生的。他的父亲森卡是农奴,是已故公爵的近侍;他的舅舅尼基福尔至今仍是叶果鲁什卡的近侍。而托波尔科夫医生本人,童年时由于没有把公爵家的刀叉、皮鞋和茶炊等擦干净而被他们打过后脑勺。可是现在怎么样呢,岂不荒唐?他竟然成了一位声名显赫的青年医生,住得跟老爷一样,在一所非常大的房子里,出门坐双套马车,好像要故意刺激一下普里克朗斯基家的人似的,因为他们现在出门都是步行了,即使雇马车,也得讨价还价半天。
“大家都尊敬他,”公爵夫人哭哭啼啼地说,也不拭眼泪,“大家都喜欢他。他有钱,又是个美男子,到处受到款待……他就是你的仆人尼基福尔的外甥!说起来真丢人!为什么呢?因为他品行很好,不纵饮作乐,不同坏人交往……从早到晚地工作……可是你呢?我的上帝啊!去啊!”
公爵小姐玛露霞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长得俊俏,像英国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样,有美丽的亚麻色的鬈发、一双又大又聪慧的眼睛,颜色宛若南国的天空。她也费了不少力气恳求她的哥哥叶果鲁什卡。
她跟母亲同时抢着说话。她吻她哥哥刺人的、散发着酸臭酒气的唇髭,抚摸他的秃顶和脸颊,像受了惊吓的小狗一样,依偎着他。她说的全都是温柔亲切的话,公爵小姐不会对哥哥说一句哪怕是近似带刺的话,她非常爱哥哥。退伍骠骑兵叶果鲁什卡公爵是*高真理的表达者、*高美德的模范!她相信,而且狂热地相信,这个酗酒的蠢货有一颗神话中的仙女都会羡慕的心。她认为他是一个不得志的人,没有被人理解、没有得到承认的人。她几乎带着兴奋的心情原谅她哥哥的酗酒和放荡行为。可不是吗!叶果鲁什卡早已让她相信他是由于痛苦才喝酒的:他是要用葡萄酒和白酒去淹没燃烧他心灵的绝望的爱情,他投入那些淫荡的女人的怀抱是为了竭力从他那骠骑兵的脑袋里把她美丽的形象排挤出去。而又有哪一个玛露霞,哪一个女人不认为爱情是可以使一切得到原谅的无比正当的理由呢?哪一个女人不是这样呢?
“乔治!”玛露霞说,依偎着他,吻他那枯瘦的红鼻子的脸,“你是由于痛苦才喝酒,这是实话……不过,既然是这样,你就把一切痛苦都忘掉吧!难道所有不幸的人都得喝酒吗?你忍耐点,勇敢点,克制自己一下吧!做个英雄好汉!像你这样有才智、这样正直又有爱心的人是能够禁得住命运的打击的!啊!你们这些不得志的人,都是那么懦弱……”
于是玛露霞想起了屠格涅夫的罗亭(请读者原谅她吧),并开始对叶果鲁什卡议论起这个人物来。
叶果鲁什卡公爵躺在床上,两只发红的兔子眼睛望着天花板。他头脑里乱哄哄的,不过肠胃里却有一种酒足饭饱的愉快感。他刚吃完午饭,喝了一瓶葡萄酒,这时吸着三戈比一支的雪茄烟,正在纳福呢。他迷糊的大脑中和痛苦的内心里萦绕着*杂乱的思想和感情。他可怜哭哭啼啼的母亲和妹妹,同时又很想把她们从房间里赶走,因为她们妨碍他小睡一会儿,打一会儿呼噜……他很生气,因为她们胆敢教训他,同时他又受到(大概也是很小的)良心的小小的谴责。他愚蠢,但也还没有愚蠢到看不出普里克朗斯基家的确已经败落了,而且这部分也是由他造成的。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恳求了很久。客厅里的灯已经亮了,来了一个客人,而她们却还在恳求他。*后,叶果鲁什卡由于躺着不能睡觉,心烦了。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咯咯作响,说:
“好了,我改过就是了!”
“这话是真心真意的吗?”
“说假话就让上帝惩罚我好了!”
母亲和妹妹一把抓住他的双手,逼他再一次对上帝起誓,凭人格起誓。叶果鲁什卡就再一次对上帝起誓,说如果他再不停止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就当场让雷劈死。公爵夫人又要他吻圣像,他也就吻了圣像,并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总之,他做得十分地道。
“我们相信你!”公爵夫人和玛露霞说,并扑过去拥抱叶果鲁什卡。
她们相信了他。可不是,*真诚的话、殊死的发誓、对圣像的吻,这些加在一起,怎么能不相信呢?况且,哪里有爱,哪里就有不顾一切的信任。她们复活了,两人都喜气洋洋,如同犹太教徒庆祝耶路撒冷复兴一样庆祝叶果鲁什卡的新生。她们送走了客人之后,便在一个墙角坐下来,小声地谈论着她们的叶果鲁什卡将如何地变好,如何地过新生活……她们断定,叶果鲁什卡将来前途无量,会很快地改变她们家的境况,她们就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贫穷了。这贫穷是一条讨厌的鲁比肯河意大利的河名。古罗马恺撒曾不顾禁令越过这条河而引起内战。,凡是挥霍了家产的人都不能不渡过它。她们甚至断定叶果鲁什卡一定会娶一个有钱的美人,因为他是那么漂亮、聪明,而且门第显赫**,未必能够找到一个胆敢不爱他的女人!结束时,公爵夫人还讲述了祖先的家谱,而叶果鲁什卡也很快就会开始效法祖先。普里克朗斯基的祖父是公使,会说欧洲各国所有的语言;父亲是一个**军团的司令官……而儿子将来也会……将来也会……会做什么呢?
“您一定会看见他将来做大事的!”公爵小姐断定说,“您一定会看见的!”
她们上床睡下后,又谈了很久关于他的美好的前程。她们睡熟后,又做了许多令人神往的梦。她们在睡梦中还幸福地微笑——这些梦太好了!这些梦多半是命运用来补偿她们第二天所经受的那些恐怖的。命运并不总是吝啬的:有时它还提前付给你一些恩惠呢。
深夜三时许,公爵夫人正好梦见她的宝贝儿子穿着豪华的将军制服,而玛露霞则正在梦中为她那发表演说的哥哥鼓掌。这时普里克朗斯基家门口来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马车里坐着花卉饭店的仆役,他怀里抱着醉得跟死人一样的叶果鲁什卡公爵的**的身体。叶果鲁什卡已完全失去知觉,在仆役的怀抱里摇摇晃晃,活像一只刚被宰好、送往厨房里去的鹅。马车夫从车座上跳下来,拉了拉大门口的门铃。尼基福尔和厨师付了车费,便把醉汉的身体抬上楼去。老尼基福尔既不惊讶,也不害怕,用习惯了的手势脱去那不会动弹的身体上的衣服,把它放进羽绒褥子里头,盖上被子。仆人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早已看惯了自己的老爷变成必须被抬上来、脱去衣服、盖上被子的东西。所以他们一点也不惊奇,一点也不害怕。叶果鲁什卡酗酒,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常规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又吃了一惊。
十一点钟左右,公爵夫人和玛露霞正在喝咖啡。尼基福尔走进饭厅来,向公爵夫人报告说,叶果鲁什卡公爵的情况不妙。
“公爵大概快要死了!”尼基福尔说,“您去看看吧!”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顿时脸色煞白,白得像亚麻布一样。一小块饼干从公爵夫人的嘴里掉了出来。玛露霞碰翻了咖啡杯,双手揪住胸口,胸膛里那颗受到出其不意打击的、惊恐万分的心跳得怦怦地响。
“大概是夜里三点钟喝醉了回来,”尼基福尔用发颤的声音报告说,“像平时一样……唉,而现在,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断地翻身,不断地呻吟……”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互相抓扶着,往叶果鲁什卡卧室里跑去。
叶果鲁什卡脸色发青发白,头发蓬乱,瘦弱得很厉害,躺在厚厚的鸭绒被子里,呼吸十分困难,全身发颤,翻来覆去。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能安静,一直在动,不住地颤抖;胸口发出一声声呻吟,唇髭上挂着一小块红色的东西,显然是血。若是玛露霞弯下腰去凑近他的脸的话,她就会看见他嘴唇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并且上颌缺少了两颗门牙。他全身都冒着热气和酒气。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跪着扑到他身边,放声大哭。
“他的死,是我们的罪过!”玛露霞说,捧着自己的头,“昨天我们责备他,使他伤心了,于是就……他受不了这种责备!他的灵魂很柔弱。我们对不起他,妈妈!”
她俩感到负疚,睁大眼睛,全身发颤,互相紧偎着。只有那种看见头顶上的天花板噼啪地发出可怕的碎裂声、马上就要塌下来,劈头盖脸地将自己砸得粉碎的人,才会这样地颤抖,这样地互相依偎着。
厨师想起来了,便跑去请医生。医生伊万·阿多尔福维奇来了。他个子矮小,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很大的秃顶,有一双愚笨得像猪一样的小眼睛和一个滚圆的肚子。大家见到他很高兴,就像见到了亲爹一样。他闻了闻叶果鲁什卡卧室里的空气,按了一下脉搏,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皱着眉头。
“你不用担心,夫人!”他用恳切的声音对公爵夫人说,“我不了解,不过按我的看法,夫人,您的儿子没有很大的所谓危险……不要紧!”
可是他对玛露霞说的又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公爵小姐,但按我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公爵小姐,按我的看法,公爵……哼……就像德国人所说的……很糟,不过呢,一切要看……要看所谓的转变期。”
“危险吗?”玛露霞问道。
伊万·阿多尔福维奇皱起眉头,又是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给了他三个卢布。他道了谢,有点儿不好意思,咳嗽一声,就走了。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镇静下来以后,便决定去请名医。虽然名医收费很高,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亲人的性命要比钱更贵重。厨师便跑去请托波尔科夫。不消说,医生没有在家,他只好留下一个字条。
托波尔科夫对约请没有很快做出反应。她们等着他,心里发紧,彷徨不安,等了**,又等了一整夜和一个上午……她们甚至想派人去找另外的大夫,并决定,等托波尔科夫来时,就骂他是“粗人”,而且要当面骂他,好让他下一次再不敢叫人等他这么久。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家的人尽管很难受,也只好在内心里愤怒。终于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才有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驶到他们家门口。尼基福尔急忙踩着碎步到门口去。过了几秒钟,他极恭敬地从他外甥的肩上脱下厚呢大衣。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表示他的到来,对谁也没问候,便朝病人的房间走去。他穿过大厅、客厅和饭厅,对谁也不看一眼,像将军一样庄严。整个房子都震响着他那锃亮的皮鞋踏出的声音。他魁梧的身躯博得人们的尊敬。他体态端庄,高傲,仪表堂堂,五官极其端正,就像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他那副金丝眼镜和那张极其严肃、呆板的脸,更加突出了他高傲、自负的神态。论出身,他是平民,但是平民的特点在他身上,除了极其发达的肌肉外,却几乎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老爷的气派,甚至是绅士的气派,脸蛋红润而漂亮。如果按他病人的恭维,甚至是非常漂亮。脖子白得跟女人的脖子一般,头发像丝一样柔软,很美,只可惜剪得太短了。托波尔科夫要是注重外表的话,就不会把头发剪短,而是把它卷起来,垂到领口上。他的脸很漂亮,只是过于枯燥,过于严肃,所以不使人感到愉快。那张脸枯燥、严肃,而且呆板,除了整天工作造成的极度疲倦外,什么表情也没有。
玛露霞走过来迎接托波尔科夫,在他面前绞着手指,开口求他帮忙。从前她是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的。
“救救他吧,医生,”她说,抬起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恳求您!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托波尔科夫绕过玛露霞,向叶果鲁什卡那边走去。
“打开通气窗!”他一边走近病人,一边吩咐道,“为什么不开通气窗?病人怎么呼吸呢?”
公爵夫人、玛露霞和尼基福尔都往窗子和炉子那边奔去。窗子装上了双层框,没有通气口了,炉子没有生火。
“没有通气窗。”公爵夫人胆怯地说。
“把他抬到大厅里去,那里的空气没有这么闷。去叫人来!”
尼基福尔赶忙跑到床边,在床头那边站着。公爵夫人涨红了脸。因为她家里除了尼基福尔、厨师和一个半瞎的女仆外,再也没有别的仆人了。她跑到床边,玛露霞也跑到床边,用尽全力去抬床。一个衰朽的老头和两个弱女子呼哧呼哧地把床抬起来。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力量,磕磕绊绊,害怕把床弄翻了。公爵夫人的连衣裙从肩部裂开了,肚子上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脱落了。玛露霞眼前昏黑,双手痛得厉害。叶果鲁什卡真重啊!而他,医学博士托波尔科夫却傲慢地走到床后面,生气地皱着眉头,认为这些琐事占用了他的时间。他连手指都不肯动一下去帮帮这两个女人!这个畜生!……
他们把床放在钢琴旁边。托波尔科夫掀开被子,并向公爵夫人提问,开始给翻来覆去的叶果鲁什卡脱去衣服。转瞬间,他的衬衣就被脱了下来。
“您说得简单一点,劳驾!这些话跟病情不相干!”托波尔科夫一边听着公爵夫人说话,一边吐字清楚地说,“没有事的人可以离开这里!”
他用小锤子敲了敲叶果鲁什卡的胸口,再把病人翻过身来,背朝天,又敲了敲。他听诊时带着喘息的声音(医生听诊时总是要喘息的),诊断确定是一种单发性酒狂症。
“不妨给他穿上热病患者的紧身衣。”他用平稳的、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的语气说。
他再给了几个忠告,然后开好**,便很快地朝门口走去。他开完**后还顺便问了叶果鲁什卡的姓。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公爵夫人说。
“普里克朗斯基?”托波尔科夫反问道。
“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你旧日的……地主的姓!”公爵夫人想道。
公爵夫人没敢想“主人”这个词,这个旧日农奴的身影实在太威严了!
在前厅,她走到他跟前,带着紧张的心情问道:
“医生,他没有危险吧?”
“我想没有。”
“您看,他会康复吗?”
“我想会。”医生冷漠地答道,稍稍低着头,沿台阶往下走,去找他的马车。他的马车同样体态端正而又庄严,跟他本人一样。
医生走后,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在经过一昼夜的折腾以后,**次舒畅地松了一口气。名医托波尔科夫给了她们希望。
“他多么细心,多么可爱!”公爵夫人说,她心里想为世界上所有的医生祝福。孩子有了病,做母亲的就喜欢医���,相信医学!
“这个老爷很高傲!”尼基福尔说。他在主人家里除了叶果鲁什卡的朋友、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和酒鬼之外,再也没有见到过别人。这个老头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高傲的老爷不是别人,竟是那个满身肮脏的孩子柯尔卡。当年他曾不止一次地揪住他的脚把他从运水车上拖下来,并狠狠地抽打一顿。
公爵夫人一直瞒着他,没说出他外甥成了医生。
傍晚,太阳落山后,被痛苦和疲倦弄得全身无力的玛露霞忽然非常厉害地打起寒战来。这寒战使她倒在了床上。寒战之后便是高烧,肋骨疼痛。她彻夜说梦话,并哼哼着说:
“我要死了,妈妈!”
第二天九点多钟托波尔科夫又来了,但已不是给一个人,而是给两个人——公爵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治病了。他发现玛露霞得了肺炎。
普里克朗斯基家里笼罩着死亡的气氛。这看不见的、可怕的死神在两张床的床头开始时隐时现,每分钟都在威胁着年老的公爵夫人,要夺走她的孩子。公爵夫人绝望得失去理智了。
“我不知道!”托波尔科夫对她说,“我无法知道!我不是预言家。要过几天之后才能看清楚。”
他说这些话时是干巴巴的、冷漠的。这刺痛了不幸的老太婆的心。哪怕说一句有希望的话也好!好像要对她的不幸火上浇油似的,托波尔科夫几乎不给病人开**,只管忙于敲打、听诊、申斥,说这里的空气不干净,压布放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老太婆则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时髦的玩意儿,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她白天黑夜都不停地从这张床跑到那张床,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不断地起誓、许愿和祈祷。
她知道热病和肺炎是致命的疾病。当玛露霞的痰中带有血丝时,她以为公爵小姐已经到了“肺结核的末期”,于是她便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
公爵小姐在生病的第七天现出了微笑,并说道:
“我好了。”
您可以想象,公爵夫人当时是多么高兴啊!
第七天叶果鲁什卡也醒过来了。公爵夫人见到来治病的托波尔科夫时,就像见到了半神半人一样不断地祈祷,幸福得又哭又笑,并走过去对他说:
“我感激您,大夫,您救活了我的两个孩子!”
“什么?”
“我对您感激不尽,您救活了我的两个孩子!”
“可是……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我原以为五天就会好的。不过反正已经好了。早晨和晚上给他们吃这些药粉,这条厚被子可以换成薄一点的,给您的儿子喝点酸饮料。明天晚上我再来。”
名医点点头,迈着匀整的将军式的步子,朝楼梯走去。
二
这是一个秋天的日子,白天晴空万里,略有寒意。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往往情愿忍受寒冷,忍受潮湿,忍受沉重的套鞋。空气如此清澈,连*高的钟楼上的一只寒鸦也能看见,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气息。走到街上,您的脸颊会泛起大片健康的红晕,就像克里米亚上好的苹果。早已凋落的黄叶被人们践踏着,焦急地等待着**场雪。它们在太阳照射下闪出金色的光芒,像一枚枚金币。大自然熟睡着,静谧、平和,没有一点风,也没有声音。它静止不动,无声无息,仿佛经过春天和夏天之后,已十分疲倦,要在温暖、爱抚的阳光下享一下清福了。看着这种正在开始的祥和的气氛,您自己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当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坐在窗前,*后一次等待托波尔科夫到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白天。温暖、爱抚的阳光射进普里克朗斯基家的窗户里来了,它照亮了地毯、椅子和钢琴。所有的东西都沐浴在这种阳光里。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从窗口望着街上,庆祝着自己的康复。病愈的人,特别是他们又还那么年轻,当然是会感到非常幸福的。一般健康的人是感觉不到健康的,而他们却感到了,理解了。健康就是自由,那么,除了被解放的农奴,谁还能享受到这种领略自由的快乐呢?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每分钟都感到自己像是被解放了的农奴。他们是多么快乐啊!他们想呼吸,想到窗口看看,想行走,一句话——想生活,而且每秒钟都在实现着这些愿望。讨债的富罗夫、谣言、叶果鲁什卡的品行、贫穷——一切都被忘诸脑后了,只有那些愉快的、不搅乱人心的事情才没有被忘记:好的天气、即将举行的舞会、善良的妈妈和……医生。玛露霞又说又笑,没个完。主要的话题,就是他们每分钟都在等待的医生。
“一个令人惊讶的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她说,“他的医术多么高超!你想想吧,乔治,多么崇高的功绩:同自然界做斗争,并且战胜它!”
她一直在说,每说完一句夸张却又是诚恳的话后,总要用手势和眼睛打上一个很大的感叹号。
叶果鲁什卡听着妹妹那些热烈称赞的话,眨眨小眼睛,唯唯称是。他自己也尊敬托波尔科夫那张严肃的脸,并相信自己的康复完全归功于他一人。妈妈坐在旁边,满面笑容,心情欢快,分享着孩子们的快乐。
她喜欢托波尔科夫不仅是因为他会治病,而且也因为她在医生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积极有为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老年人都特别喜欢这种“积极有为的东西”。
“遗憾的是,他……却是那么低贱的出身,”公爵夫人胆怯地看了一眼女儿,“而且他的手艺……也不大干净,老是在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呸!”
公爵小姐脸红起来,坐到另一张圈椅上去,离得母亲远一些。叶果鲁什卡也歪扭了一下身子。
他受不了**的傲气和妄自尊大。
贫穷能教育任何的人!他已不止一次地亲身经历过那些比他富有的人对他摆架子了。
“如今这个年月,妈妈原文为法语。,”他轻蔑地耸耸肩膀说,“谁肩膀上有个脑袋,裤子上有个大口袋,谁就是好出身;谁在长脑袋的地方长上了屁股,该有口袋的地方却只有肥皂泡,他就是……一个零。就是这么回事!”
叶果鲁什卡说这话也是一种学舌。这些话是他在两个月之前从一个宗教学校的学生那里听来的。他还在台球房里同这个学生打过一次架呢。
“我情愿拿我的公爵头衔去换取他的脑袋和口袋。”叶果鲁什卡补充说。
玛露霞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充满感激之情。
“我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跟您说,妈妈,可是要您改变自己的想法……很遗憾!”
公爵夫人由于守旧思想受到揭发,感到很难为情,就分辩起来:
“不过,在彼得堡我认识了一个大夫,是个男爵,”她说,“对,对……在国外也有……这是真的……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嗯,对了……”
十二点多钟托波尔科夫来了。他进来的时候,也像头一回那样:对谁也不看一眼,高傲地走过来。
“不要喝含酒精的饮料,尽可能避免饮食过度,”他放好帽子,对叶果鲁什卡说,“要注意肝脏,您的肝肿大了许多。肝肿大完全是由于您喝了那些饮料。要喝我给您开的药水。”
他又转过身来对着玛露霞,也给她提出了几个*后的忠告。
玛露霞注意地听着,好像在听有趣的童话。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有学问的人。
“怎么样?我想,您已经明白了吧?”托波尔科夫问她。
“噢,听明白了!谢谢!”
他这次出诊持续了整整四分钟。
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拿起帽子,点一点头。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把眼睛盯在母亲身上。玛露霞甚至脸红了。
公爵夫人涨红着脸,像鸭子似的摇着身子,走到医生身边,不好意思地把手塞进他的白净的拳头里。
“请让我向您致谢!”她说。
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垂下了眼睛。托波尔科夫把拳头举在眼镜前,看见一沓钞票。他并不觉得难为情,也不垂下眼睛,而是把手伸进嘴里,蘸了点唾沫,很小声地数起钞票来。他数出有十二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难怪昨天尼基福尔拿着她的镯子和耳环在外面奔走!托波尔科夫的脸上掠过一小片明亮的云彩,类似人们在圣徒头上所画的光晕。他的嘴微微咧开,露出笑容。看样子,这笔报酬他很满意。他点完钱,把它放进口袋里,再一次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公爵夫人、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的眼睛盯着医生的背脊。他们三人立即感到他们的心紧缩了。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美好的感情:这个人要走了,而且也不再来了,可他们已经习惯了他那匀整的步伐、吐字清楚的声音和严肃的脸孔。母亲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小小的念头:她忽然想对这个木头般的人亲热一下。
“他是个孤儿,怪可怜的,”她想道,“他孤单一人。”
“医生。”她用柔和的老太太的声调说。
医生回过头来看一下。
“什么事?”
“请您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好吗?请不要客气!”
托波尔科夫皱皱眉头,慢慢地从口袋里取出怀表,看看表后想了想,说:
“我喝点茶吧。”
“您请坐,就坐这儿吧!”
托波尔科夫放下帽子,坐下来。他坐得笔直,像是个人体模型:弯着双膝,肩膀和脖子挺直。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忙碌起来。玛露霞睁着一对大眼睛,显出操心的神态,就像人家给她出了难以解答的习题似的。尼基福尔穿一身黑色的旧礼服,戴一双灰色手套,在所有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房子里到处响起了茶具的声音,茶匙叮当作响。不知因为什么事,叶果鲁什卡被人从大厅里叫出去一会儿,而且是被悄悄地、秘密地叫出去的。
托波尔科夫等着喝茶,坐了大约十分钟。他坐着瞧着钢琴的踏板,全身各个部位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终于客厅的门打开了,满面笑容的尼基福尔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个套着银托的茶杯:一个是给医生的,另一个是给叶果鲁什卡的。两个茶杯周围,遵照严格的对称方式,放着鲜牛奶壶和鲜奶油壶、糖罐和糖夹子、一杯柠檬以及小叉子和饼干。
叶果鲁什卡跟着尼基福尔进来了。他为了表示庄重,脸部变得有点儿呆板了。
走在*后的是额头冒汗的公爵夫人和睁着一对大眼睛的玛露霞。
“请用茶!”公爵夫人对托波尔科夫说。
叶果鲁什卡拿起茶杯来,走到旁边,小心地喝了一口。托波尔科夫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在旁边坐下,注视着医生的面容。
“您的茶可能不甜吧?”公爵夫人问。
“不,够甜了。”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沉默开始了。这是一种可怕的、令人讨厌的沉默。不知为什么,这使人处于一种极其尴尬的处境,使人难为情。医生只管喝茶,不说话,显然,他对周围的一切并不关心,除了面前的茶,什么也没看见。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倒非常想跟这位有学问的人说说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们俩都怕自己出洋相。叶果鲁什卡看了医生一眼。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想向医生提什么问题,却又仿佛拿不定主意。坟墓般的静寂笼罩着一切,偶尔被喝茶的声音打破。托波尔科夫喝茶的声音很响。看来,他并不感到拘束,喝得很随便,喝下去时,还带着“咕嘟”的响声,就像是水从嘴里掉进一个深渊里,扑通一声打在一个又大又平滑的东西上。尼基福尔偶尔会打破一下寂静。他的嘴唇吧嗒一声,咀嚼起来,好像在品尝做客的医生是什么滋味似的。
“据说吸烟有害,对吗?”叶果鲁什卡终于打定主意问道。
“尼古丁,烟草的生物碱,它对人的身体的影响相当于一种剧毒。每一支烟带给人机体的毒素,在数量上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的引入却是持续不断的。毒素的数量及其能量,同引入的持续性成正比例。”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彼此看了一眼:他是多么聪明啊!叶果鲁什卡眨巴着眼睛,拉长了自己像鱼一样的面孔。他这个可怜虫,没听懂医生的话。
“以前在我们团里,”他开始说,想把学术的谈话转为平常的谈话,“有一位军官,姓柯谢奇金,是一个很正派的小伙子。他长得很像您!非常像!就跟两滴水一样,甚至无法分清!他是您的亲戚吗?”
医生没有回答他,只是发出很响的喝茶声。他的嘴唇的两角稍稍提起来,做出轻蔑的微笑的样子。他显然瞧不起叶果鲁什卡。
“请您告诉我,医生,我是完全康复了吗?”玛露霞问道,“我能指望我会完全地康复吗?”
“我想能。我期望您完全康复。我有根据……”
于是医生高高地抬起头来,从近处凝视着玛露霞,开始解释肺炎的成因。他说话从容不迫,吐字清楚,声调不高也不低。大家更喜欢听他说话,听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这个干巴巴的人不会通俗地讲,他认为没有必要换个花样去迁就外行人的头脑。他好几次提到“脓肿”和“凝块状变性”之类的词。一般地说,他讲得很好,很优美,但却很不好懂。他长篇大论,里面夹杂着许多医学上的术语,却没有一句听众能听懂的话。然而这并不妨碍听众张开嘴巴坐着,并带着虔敬的心情望着这位学者。玛露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嘴,捕捉着他说的每一个词。她看着他,拿他的脸去同她每天都看见的那些脸暗自进行比较。
许多向她献殷勤的人,叶果鲁什卡的朋友们,天天都来拜访,令她讨厌。这些人枯瘦、麻木的脸跟这张聪明而又疲倦的脸是多么不同啊!从那些纵酒作乐的人和浪子们的嘴里,玛露霞连一句好的正经话也没听到过。那些人的脸同这张冷漠的、缺乏热情的,可又是聪明的、高傲的脸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一张非常可爱的脸!”玛露霞想。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话语都令她叹赏。“多么有智慧,多么有学问啊!为什么乔治要去做军人呢?他也应该做个学者。”
叶果鲁什卡也动情地看着医生,想道:
“既然他在谈论学识方面的事,可见,他把我们看成是有学识的人。我们在社会中处于这样的地位,这也不错。不过我刚才扯到柯谢奇金的事,倒显得有点愚蠢。”
当医生结束其演讲时,听众们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光荣业绩似的。
“什么都懂多好啊!”公爵夫人感叹道。
玛露霞站起来,好像要答谢医生的演讲似的,坐到钢琴前,弹奏起来。她很想参与同医生的谈话,谈得更深一些,更恳切一些,而音乐总是引导人谈话的。是啊,她也很想在这个聪明的、有理解能力的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
“这是肖邦的一首曲子,”公爵夫人开始说话,娇慵地微微一笑,像**女学生那样双手交叉起来,“一首美妙的曲子!医生,我敢夸一句口,她也是我们家出色的女歌手,是我的学生……我从前有一副非常好的嗓子。而那个女歌唱家……您知道她吗?”
接着公爵夫人说出了一个**的俄国女歌唱家的姓。
“她对我很感激……是啊……我教过她的课!那时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她跟我已故的公爵丈夫有点亲戚关系……您喜欢听歌吗?不过我何必问这个呢?有谁会不喜欢听歌的呢?”
玛露霞开始弹奏圆舞曲中*精彩的地方,并微笑着回过头来看一下,她要从医生的脸上看出她的演奏给他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医生的脸还和原先那样毫无动静、枯燥冷漠。他很快地把茶喝完了。
“我很喜欢这段曲子。”玛露霞说。
“我表示感谢,”医生说,“我不想再听了。”
他吞下*后一口茶,站起来,拿上帽子,没有表示半点愿意把圆舞曲听完的意思。公爵夫人站了起来。玛露霞很窘,感到委屈,便关上了钢琴。
“您这就要走了?”公爵夫人说道,紧紧地皱着眉头,“您还要点什么吗?我希望……大夫……您现在已经认得路了。那么,随便哪个傍晚……来坐坐吧……请您不要忘记我们……”
医生点了两下头,不好意思地握了握公爵小姐伸过来的手,默默地走去穿自己的皮大衣。
“简直是一块冰!是木头!”等医生走了后公爵夫人说,“这真可怕!连笑都不会,这种木头人!你白给他弹奏了,玛露霞!他好像只是为喝茶而留下来的,喝完就走了!”
“可是,他多么聪明啊,妈妈!非常有头脑!在我们家里他又能跟谁谈话呢?我无知识,乔治不开通,也不爱说话……难道这种学术交谈我们能支撑下去吗?不行啊!”
“瞧,这就叫平民!这就是尼基福尔的外甥!”叶果鲁什卡一边说,一边从壶里喝奶油,“他算什么呀,又是合理啦,又是冷淡啦,又是主观啦……说得滔滔不绝,小滑头!这算是哪家子平民啊!他那辆四轮马车,你们快来看看吧,多阔气啊!”
于是三个人都到窗口来看那辆四轮马车。车上坐着那位名医,身穿宽大的熊皮大衣。公爵夫人由于嫉妒而满脸通红,叶果鲁什卡则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吹口哨。玛露霞没看见四轮马车;她没有工夫去看车,她在看医生,因为医生给她的印象更强烈。新鲜的事对谁会没有吸引力呢?
托波尔科夫对玛露霞来说,实在太新鲜了……
下了**场雪,接着是第二场,第三场。冬天的时间拖得很长。好厉害的严寒:大雪成堆,水结成冰柱。我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自称喜欢冬天的人。冬天,街上冰冷,屋里烟雾腾腾,套鞋潮湿,那天气时而严酷得像婆婆,时而哭哭啼啼像老处女,因此即便有幻境般的月夜,有三套马的马车,狩猎、音乐会、舞会,冬天也很快就令人讨厌。而且它拖得太长了,这样它毒害的就不单是无家可归和害痨病的人的生命了。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家的生活又照常进行了。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已经完全康复,甚至连母亲也不认为他们是病人了。家庭境况和过去一样,无法改善,局面越来越糟,钱越来越少……公爵夫人把所有值钱的东西,**的和自己购置的,统统拿去抵押了又抵押。尼基福尔和先前一样,主人派他出去赊购各种零碎物品,他就在铺子里扯淡,说主人欠他三百卢布却不想付给他。厨师也发这样的牢骚,小铺老板怜悯他,就把旧皮鞋送给了他。富罗夫逼债更紧了,不管公爵家提出什么样的延期办法,他都不同意。公爵夫人恳求他暂缓提出偿债诉讼,他就出言不逊。富罗夫开了头,其他债主也吵闹不休。公爵夫人每天早晨都不得不去见公证人、法庭执行吏和债主。看来,处理破产事务的会议就要召开了。
像原先一样,公爵夫人枕头上泪水不干。白天公爵夫人强打精神,晚上则是泪水不停地流,通宵哭泣,直到天明。无须多想,就能想到她哭泣的理由。这些理由都是明摆着的,彰明显著,非常刺目:贫穷、随时受到侮辱的自尊心……受谁的侮辱呢?无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各种各样的富罗夫、厨师、小商人等。那些心爱的物品都拿去抵押了。割爱时,公爵夫人非常伤心。叶果鲁什卡还跟原先那样,过着不规矩的生活,玛露霞还没有出嫁……哭泣的理由还少吗?前途黯淡,而且透过这黯淡的前途,公爵夫人窥见了险恶的幽灵。这前途非常糟糕。它已经没有指望,只能使人害怕……
钱越来越少了,而叶果鲁什卡喝酒却越来越厉害。他使劲地喝,拼命地灌,好像有意要补上生病期间所损失的那段时间似的。他把一切东西,不管是他有的和没有的、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全都拿去换酒喝光。在放荡的生活中,他不顾一切,厚颜无耻。他一见到人就开口借钱,这在他已不当一回事了。身无分文,也坐下来打牌,这在他已经是惯常的事了。至于大吃大喝而由别人付钱,坐上出租马车派头十足地兜风,完了却不付车钱,这一切他都认为不为过。他很少改变自己。从前人家嘲笑他,他会生气,现在他遭到驱赶或被人押走,也就是稍稍有点难为情罢了。
唯有玛露霞一个人变了。她有新的变化,而且是*可怕的变化。她开始对哥哥感到失望。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不像从前那个不被人承认的和不为人理解的人了,而纯粹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他同大家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她已不相信他那个绝望的爱情。这是可怕的变化!她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毫无目标地望着街上,想象着哥哥的脸,极力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和谐的不至于令人失望的东西。可是在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却什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