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草原上 当苏克站在敖包山上,目送着晚霞中自己的坐骑天驹渐行渐远长鬃飘飘的身影,悲伤和不舍在二十年后再次地撩人心弦,这个硬汉终于忍不住泪洒衣襟,不由得想起天驹出生的那个傍晚。 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内蒙古杭盖右旗草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整天都在学校上课的苏克突然觉得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心里惶惶的。到了傍晚好朋友戈瓦告诉他说,赫日今天要生小马驹了!苏克心里一阵欢喜——通常小马驹八九个月就该生出来了,可是他家的骒马赫日怀马驹已经十一个月了还没动静。草原上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奇事,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专程跑来看呢!苏克的额吉整天祈祷,可是**又**,迟迟不见小马驹诞生。 那一年,苏克九岁。额吉斯仁吉玛说,九岁的男孩个子就会疯长,等他个头长过了车轮,他们母子俩就能回杭盖左旗草原上的家了。 苏克从来没去过那个家,也没见过阿爸,但他知道阿爸名叫达木丁,是杭盖左旗草原上的骑兵统领,带兵打仗相当厉害。苏克是家里**的男孩,母亲在他出生时就搬到了离家四百里地的这片草原上,孤零零的蒙古包里只有母子二人。究竟为什么不能在自己家里长大,阿妈说等他长过车轮高的时候就告诉他。苏克相信自己在这一年里一定会长过车轮,可是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草原上的孩子一年四季跟着牛羊走,缺少玩伴的生活单调而寂寞。苏克小时候天天渴望着快快长大,渴望着早日回到有奶奶和两个姐姐的那个遥远的家。可自从两年前这里办起了学堂,苏克上学以后结识了好多同学,他不再孤独。现在,他又与戈瓦和额日敦两个*要好的朋友拜了“安答”? ()①,三个人整天摽在一起形影不离,他竟然不再想回杭盖左旗的家了。 但是,命运却是变幻莫测且不可更改的。那一年,那**,没有任何征兆显示苏克的命运将发生巨大变化。 苏克历来对戈瓦的话坚信不疑,虽然他俩同龄,可戈瓦具有非凡“神相”,聪明睿智,能预知世间的很多事。正如戈瓦所说,当苏克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回离学校十多里地的家时,母亲斯仁吉玛正守着临产的赫日。预产期整整过了两个多月的赫日,此时全身上下都是汗,痛苦地躺在地上浑身战栗,肚子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苏克抚摩着马头,贴着它的脸安慰着:“赫日,你就要当妈妈了!别怕,赫日……” 额吉斯仁吉玛则双手合十,面向苍天喃喃祷告:“长生天啊!赫日要当额吉了,保佑它和它的孩子吧!” 天渐渐黑下来,空气中逼人的凉气已经越来越浓。赫日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苏克觉得大事不好,抱住赫日的头哭起来:“额吉,赫日它要死了吗?” 斯仁吉玛也绝望了,她一遍遍念叨着:“宝日罕? ()②保佑,让赫日生下它的孩子,保佑它们母子平安吧!” 是佛爷显灵了么?骒马赫日突然长嘶一声,一个滚翻从地上站了起来,紧接着一匹乌黑油亮的马驹滑���出来,惊世骇俗的是这马驹居然稳稳地站在地上! 苏克惊喜地大喊:“额吉你看,小马驹是站着的!” 斯仁吉玛惊呆了,长这么大还是**次看见站着出生的马驹呢!世间传说,站着出生的马是神马!她双手合十祷告着:“宝日罕!看见了,额吉看见了……神马!神马呀!唵嘛呢叭咪吽——” 赫日用充满母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安静地用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小马的全身。小马摇摇晃晃,脚步趔趄地探头寻找妈妈的奶头。赫日转过身来,让孩子吃奶。 小黑马全身已被母马舔得干干净净,毛色像黑缎子一样油亮。 斯仁吉玛惊叹着:“啊!天驹的儿子,跟它的阿爸一模一样!” 天驹是苏克的父亲达木丁的坐骑,达木丁是杭盖草原上的英雄,英雄当然离不开骏马,达木丁的坐骑——那匹黑骏马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在杭盖草原**传的种种英雄故事中被描绘成雄鹰、狮子或无所不能的神灵的化身,无数次救主人于危难之中。天驹的英名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在草原上无人不晓。 “阿爸要是看见小马驹该多高兴啊!”苏克把胸前挂着的一只小骨哨拿起来吹了一下。听见哨声,小马驹转过头来竖起耳朵,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感谢佛爷,感谢有灵的万物,感谢永恒的长生天! 冥冥之中似有预感,斯仁吉玛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坠落在地平线上,把草原和天空映成一片猩红色,犹如鲜血浸染。她突然感到了不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天的夕阳通红通红的,显出不可思议的诡异,仿佛要把青草覆盖的草原全部变成红色。官兵们对达木丁起义军的围剿从拂晓就开始了——这次是两年多来本旗王爷勾结奉系军阀对这支起义军的第三次大围剿。 刀光剑影,战事惨烈,经过了整整**的几番搏杀,到天色渐晚的时候,草原上的景象已是惨不忍睹——遍地的人与马的尸体,草尖上挂着鲜红的血滴,浓浓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随着徐徐跌落的太阳慢慢飘散开去。 暮野四合,草原上的肃杀之气慢慢浓烈起来,寂静中又酝酿着一场即将打响的恶战。一束束火把被点燃,映照着一张张蒙古人特有的黝黑、刚毅的脸,身边是他们的兄弟——一匹匹战马不停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它们早已按捺不住冲锋的激动。 起义军首领达木丁粗糙如岩的脸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格外明亮。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身体笔直刚健,胯下的黑马天驹浑身上下墨般漆黑,无半根杂毛,两耳耸立如剑,长鬃迎风如翅,它也像主人一样满眼溢光如电,神威逼人。此刻它正不耐烦地嘶喊咆哮着,恨不能腾空而起。达木丁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努力使它安静。 达木丁昨天得到情报,官府调集了军阀八百多骑兵,在王爷府旗卫队的配合下总共近一千人,配备了足够的枪炮,从四面八方向达木丁的起义军黑压压掩杀而来。而经过近三年的抗争,起义军一千多人的队伍目前只剩下了不足三百人。达木丁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他动员一部分人回家去。可是,没有一个人肯走,大家异口同声含泪大喊着至死要跟随他—— “我们跟你造反,是为了我们的草原啊!” “为了保卫家园,我们宁愿战死!” “对!为了我们圣主的草原,宁死不屈!” 达木丁举起马刀:“好,长生天把这片草原赐给了我们,她就是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身躯血肉!我们就要用生命去保卫她,不管是什么人,想把她从我们手中夺走,我们只能用手上的马刀回答他!” 旗手挥动着起义军的旗帜——青蓝色衬底,正中绣着一个象征胜利的“苏力德? ()①”。顿时,将士们群情激奋,齐声呐喊:“腾格里? ()②!腾格里!” 队伍上了山坡,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山那边敌人更多了,铺天盖地。 达木丁的随从、年轻的“乌亚奇? ()③”阿蒂亚以他特有的怪腔调惊叹着:“长生天!像闹‘其日差亥? ()④’!不,这比闹其日差亥都多呀!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呢!” 阿蒂亚性格开朗幽默,是大家的开心果,以往他一张口,大家总能会心一笑,气氛会轻松许多。可是这会儿大家沉默了,相互看看,战斗一触即发。 旗手慢慢地把“苏力德”旗帜高高举起,达木丁走过众弟兄的面前,扔掉手中的火把,抽出马刀…… 众英雄高吼着飞身上马,举起马刀策马向前、向前…… 山丘下的广阔原野上,指挥战斗的是杭盖左旗军务梅林? ()①宾巴,他抬头看看四周满眼的官兵,一丝冷笑浮上嘴角:“哼!达木丁,你的死期到了!” 宾巴是本旗恩克王爷的女婿,这个精明的外乡人娶了恩克王爷的傻女儿而入赘王爷府。他为人狡诈,精于谋划,这些年为恩克王爷干了许多能赚钱的买卖。特别在与军阀都督勾结放垦卖地的买卖中,他左右逢源,使王爷坐收渔利,因而深得王爷信任。在杭盖左旗他不仅手握兵权,还被提升为旗军务梅林而得到封爵。此刻,他显然没把起义军放在眼里,傲慢地把手一挥,杀气腾腾的官兵向前冲去。 双方混战在一起。原本只有牛羊游荡长调悠扬的草原上,霎时间枪炮齐鸣,人声怒吼,战马嘶鸣…… 寡不敌众,起义英雄们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中,*后被压缩到山洼里的只剩下二三十人。身负重伤的达木丁看着同样伤痕累累的弟兄们,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弟兄们,情况很严重,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保卫草原,战斗到底!”众志成城的呼喊一如既往。 达木丁重上战马,激愤地振臂一呼:“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把我们的*后一滴血,洒在家乡可爱的草原上吧!” 冲进敌阵,达木丁瞬间被多颗子弹洞穿成了血人,他的坐骑——黑骏马天驹也满身是血,但它坚持着在原地转圈,使劲保持着平衡不让主人落马。 宾巴看到达木丁已经体力不支,冲上前冷笑着:“哼!达木丁呀,草原又不是你的,是王爷的!恩克王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放着好日子不过,带穷小子造反,你不是自己找死吗?” “草原是……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家园,是祖宗留给我们的财富!就是王爷……也不能毁它、卖它!王爷……背叛了草原!草原的子孙……绝不会放过他!” 达木丁圆睁双目看着故乡的天空,慢慢地向后倒下……但是他并没有落马,而像是与他的坐骑融为了一体。与主人心灵相通的黑马天驹怎能在*后时刻让主人失去尊严!它长嘶着冲出包围圈,踉踉跄跄地渐行渐远。 宾巴气急败坏地大喊:“给我追!追上那匹马!” 周围的士兵们一动不动,目送着浑然一体的英雄远去。 宾巴恼怒得再次下令,一个老兵突然跪倒在地,低声道:“梅林老爷,乌日赦? ()①吧!” 老兵的声音不高,但是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片刻,一个声音附和着,又一个声音加入进来,紧接着人们跟着齐声叫起来:“乌日赦!乌日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