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怎么成为他自己的? ——张爱玲《爱憎表》之追问 我与张爱玲作品的缘分源于二十岁不到时,盐城师专现代文学老师张舒屏的一次介绍。老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和表情说,张爱玲怎么会出现在现代文坛?(大意)因为那一时期,无论是庐隐,还是在写《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丁玲等人,还处在一种小布尔乔亚兼“左”倾的滥情之中。白话文刚起步不久,文字像未经过滤的海浪一样,乱七八糟、一浪一浪砸在海滩。可是张爱玲,华美、精致、残酷、节制、冷静,像一个异数。 大三我已来到苏州大学。在苏州的一个老书店,我买过老版本的《传奇》(粉红加淡青色调的封面),还有纯黄色封面的《流言》(后来这个版本变得很珍贵,这本书却找不到了)。我大学毕业论文的题目是《张爱玲与毛姆》,不仅因为张爱玲也是毛姆的读者,而且因为我认为他俩共同具有“人世的挑剔者”的眼光。为此,我在资料室流连,翻阅了唐文标主编的《张爱玲资料大全集》,还有夏志清的《现代小说史》…… 极度的迷恋往往导致枯竭。 有段时间,我对张爱玲已失去兴趣。因为她的文字世界再华美精巧,却总是关着门,是不透风的,令人绝望窒息。没有失误,亦没有生气。加上大陆出版她的作品有限,看来看去,竟厌倦了。 《小团圆》于我,竟是阅读张爱玲进入死角后的一个转折。恰恰在这本为许多人诟病的结构有问题,前半部分甚至被讽刺为“点名簿”的“失败小说”中,我看到的不再是嘴角仿佛挂着冷笑的全知全能的张爱玲,而是有“缺口”、有痛感的张爱玲。 她并不在乎暴露创伤,而是在喋喋不休地晒伤口的过程中进行着一种自我疗愈。对应于母亲的“二婶”与对应于胡兰成的“邵之庸”,成为她翻旧账的两条重要线索,她没有像许多作家所做的那样,用嫁接与虚构的方法,将往事乾坤大挪移,以达到可以“死不认账”的效果;而是认真诚实地梳理往事,将它们整理清楚,这也是对自己的交代,以及对胡兰成《今生今世》的回应。 她的这种努力,并不为大多数读者所理解。大家习惯了一个酷的、讲究姿态的、属于高手的小说家张爱玲,而觉得她这次的“流水账”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小说写作尝试。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没有看懂她的努力与尝试,比如朱天心就说,读了《小团圆》才明白张爱玲是一个彻底的现代主义战士,因此她*后是“战死在沙场上的”。再比如梁文道,他提醒过大家,如果张爱玲一辈子都像以前那样写,“聪明反而变成让人厌倦的炫学,炫才是很空洞的。从这个角度看,晚期的张爱玲并不是退步了,而是写法不同了”。 同类的认识,亦可以适用于《爱憎表》。 张爱玲完成自传体小说《小团圆》是在1976年。十四年之后,1990年,张爱玲花了两个月时间写作长篇散文《爱憎表》,原本打算用于《对照记》,但*终没有完成。在一些重叠之处,张爱玲涂涂又改改,有些地方只用简称与符号代替,她终于没有写得下去。 《爱憎表》的整理者、香港学者冯晞乾说,《红楼梦》未完,其文学价值依然甚高。现在发表的《爱憎表》只是根据张爱玲并不清晰甚至可说是很乱的手稿重构的,是否能完全准确地代表张爱玲的本意也未可知;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些回环往复的记忆碎片,对于真正关爱、追踪张爱玲的人来说,也还是相当有意思的。 比如我所关心的,包括张爱玲原本很少透露、有点陌生感的信息,以及她变成后来性格前原来的样子。已到七十岁的时候,她如何看待童年往事。那么细致的回忆,涵括了那么多细节,是张爱玲的确记忆力超群,还是在写作长篇纪实散文的时候,作为小说家的她运用了她的虚构能力将记忆的残缺部分加以复原?人至老年,生活相对静止、停滞,而在记忆之中,作家如何依靠生动的笔触依旧鲜活地游弋在童年的爱恨之中? 活泼无邪、依赖心强 被后妈虐待、被父亲关押过的女孩面色苍白,话少古怪,渴望母爱又计较母亲的自私与吝啬;爱一个人可以低到尘埃里,可是人情世故上又是那么不圆融,甚至有点人际交往障碍……张爱玲后来一直给我们这样的印 象。可是她真的一直、原本就是这样吗? 小张瑛(张爱玲原名),竟然是一个活泼无邪、依赖心强,也勇于表 现的“小公主”。 载歌载舞 你想过张爱玲的童年时期也曾是载歌载舞、迪士尼公主范儿的吗? 那时候我们住在白粉壁上镶乌木大方格的光顶洋房。我姑姑说“算是英国农舍式”。有个英国风的自由派后园,草地没修剪,正中一条红砖小径,小三角石块沿边,道旁种了些圆墩墩的矮树,也许有玫瑰,没看见开过花。每天黄昏我总是一个人仿照流行的《葡萄仙子》载歌载舞,沿着小径跳过去,时而伸手抚摸矮树,轻声唱着: “**又过去了。 离坟墓又近**了。” 烧老虎蛋 她也曾玩打仗。 在《爱憎表》的回忆中,我们看到: 妈妈和姑姑寄给姐弟俩的玩具中有一只蓝白相间的虎纹绒毛面硬球,张爱玲叫它“老虎蛋”,姐弟俩玩战争游戏时征途埋锅造饭,就把老虎蛋埋在地里烧熟了吃。到了边疆,姐弟俩叉腰站在山岗上叽里呱啦操蛮语骂阵,然后呐喊着冲下去一阵混战…… 小学毕业上台演出 你有没有想过后来表情不多、多少有点孤僻的张爱玲小时候也曾上台演戏? 小学毕业那年,张爱玲上台演英文话剧,扮演医生。她头戴呢帽,戴眼镜,提着一只医生的黑皮包出诊,皮包里还有一瓶药、一只汤匙。可是,当她在台上开皮包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机括扳不动,就只好假装开了皮包取出药瓶、汤匙,喂病人吃药。张爱玲清晰地记得,当时“台下一阵轻微的笑声”。 爸爸妈妈难得和谐 张爱玲的父母是一对怨偶。印象中他们几乎从未同时出现,更不用说“同心协力”教育孩子了。可是对于小张瑛依赖心过重的问题,双方意见难得一致了。不过这种“一致”已然穿越了时空。 妈妈曾经抱怨—— “你反正什么都是何干——”小张瑛叫女佣为某“干”某“干”,是干妈的简称,与湿的奶妈对立。“她要是死了呢?……” 然而,母亲的反复告诫并未见效。七八年后,父亲还愤愤地说:“**也离不了何干,还要到外面去!” 这似乎是张爱玲童年有关父母难得一致的记忆碎片了,听上去竟有几分“甜蜜”。 姑姑与婶婶的两难选择 因为名义上过继给伯父伯母,张爱玲一直叫妈妈为“婶婶”,在她心目中,结伴出洋的婶婶和姑姑是“一幅古画上的美人和她挽双髻的‘小鬟’”。有**,姑姑和妈妈忽然合伙要她选择“更喜欢哪一个”。小爱玲无可奈何道:“我去想想看。”并背过脸去努力思索。她分析母女关系较深,即使妈妈生气也不会不理她,于是说“喜欢姑姑”。结果妈妈“显然不高兴”,而姑姑“面无表情,也不见得高兴”。她觉得自己答错了,但已“费尽心力”,只好随它去了。因为“另一个答案也不妥”。 母亲总是很难讨好,可是“她很欣赏我的画,只指出一点:‘脚底下不要画一道线’”。但张爱玲总是不听话:“的确我当时还有蛮族的逻辑,认为非画这条线不可,‘不然叫他站在什么地方?’”后来妈妈只有这一次生气了:“叫你不要画这条线——” 一个柿子引发的惆怅 女佣张干用闲钱买了个柿子,这让小爱玲惦记上了。“觉得红艳可爱,尤其是衬着苍黑的硬托子苇子,娇滴滴越显红嫩。”因为还没熟,要搁些时。小爱玲过两天就会趁没人时打开抽屉看看那只柿子,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柿子在抽屉里待了一个多月,张干已然忘了。她自己怕被嘲讽惦记佣人的零食,也不敢提醒。 “终于有**张干抽出抽屉一看,还是那柿子,不过红得更深了,但是一捏就破,里面烂成了一包水。”于是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可是这对张爱玲来说是个心结:“我在旁边看着非常惆怅,简直痛心。多年后一直记得,觉得那只柿子是禁果,我当时若有所失,一种预感青春虚度的恐惧。” 南京!南京! 南京是张爱玲熟悉的有限的几个城市之一。《爱憎表》两万多字,也有好几处南京的痕迹。 “女佣撤去碗筷,泡了一杯杯清茶来,又端上一大碗水果,堆得高高的,搁在皮面镶铜边的方桌**。我母亲和姑姑新近游玄武湖,在南京夫子庙买的仿宋大碗,紫红瓷上喷射着淡蓝夹白的大风暴前朝日的光芒。” 总管的儿媳妇叫毛娘,她会告诉张爱玲二大爷张人骏坐笼筐下城墙,逃出南京围城的故事。“提起紫金山秦淮河下关都是美丽亲切的。”张爱玲却疑心下关是个“贫民窟”。毛娘还会讲南京附近沿海的岩洞“出蛟”,非常恐怖。 南京有人带咸板鸭来,“南京板鸭太咸,至多尝一口,都是给女佣吃。她们在下房里摆张桌子,互相让着吃板鸭,都笑翠铃喜欢吃鸭屁股”…… 对姨太太老八有同情 张爱玲爸爸娶姨太太,是她妈妈出洋的原因之一。姨太太是“堂子里人”,做生意的时候是那家艳帜下的八小姐,所以仆人背后都叫她“老八”。父亲不让叫她任何称呼,她吃饭也就搭点咸菜。张爱玲说:“显然中国传统的妖姬的**戒就是不给男人看见她们也有食欲。” 后来有一回,老八带张爱玲出去玩。“用她的黑丝绒斗篷包着我。我可以觉到她的娇弱,也闻得见她的香水味中搀杂的一丝陈旧的鸦片烟味与不大洗澡的气味。” 此类记忆还包括了:“自从姨奶奶搬了进来,我们家成了淫窟。不但妞大姐姐从此绝迹,连她兄弟二十岁以上的都不便来了。” 与女佣*亲密 童年记忆中,女佣张干、何干位置十分重要,也是她精神依托的对象。何干是三代老臣,张干是主妇的陪嫁,因此女主人不在家时,何干遇事总与张干商量。“我七岁那年请了老师来家教读,《纲鉴易知录》开首一段就是周武王死后,儿子成王年幼,国事由周公召公合管,称为‘周召共和’。我若有所悟地想道:‘周召共和就是何干张干。’” 张干本来预备跟她们到上海之后辞工回南京,但是忽然等不及,要远道自费返乡。毛娘来警告:“张干要走了!”弟弟只当没听见,小爱玲却大哭起来。“这是我**次变迁。” 本来妈妈该管的事情都由女佣代劳——“我不肯吃蔬菜,劝我吃的何××干哄道:‘乡下霞子可怜欧……没得吃欧!’” 外公曾立志每省娶一个 张爱玲的外婆是二姨太,她母亲照规矩称生母为“二姨”。母亲曾透露外公黄宗炎的八卦:“他立志要每一省娶一个。”还调侃他说,“那时候是十八行省,一省娶一个,也已经比十二金钗多了一半。换了现在二十二省,那好!” 可惜他“壮志未酬”,二十四岁死在贵州,才娶了两个同一省的姨太太。 死讯传来时,两个姨太太正在绣花。“二姨太怀着肚子,连人连椅子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关于女同学叶莲华 在填过的“爱憎表”(张爱玲自己为表格取名“爱憎表”)里,张爱玲关于*恨是这样写的:*恨有天才的女孩子早婚。曾一直被以为是自比。 而在这篇纪实散文里,张爱玲有了自己的相关说明。“我所知道的**的早婚女孩是一个同班生叶莲华。其实她大概比我们的平均年龄大好两岁。”叶莲华留给张爱玲的深刻记忆是她的一首中秋诗受到老师赞赏:“塞外忽传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轮圆。” 下年她忽然辍学结婚,说是家里经济情形坏,把她嫁给了一个当铺老板。再过一两年又听说她死了。因为大家的嗟叹里带着暧昧,“使我联想到《红楼梦》中迎春之死”,张爱玲进而大胆推测,既然十二钗册子里咏迎春有“把公府千金当下流”这样的句子,“现在看来想必是指鸡奸(只有妓女,尤其是老妓才肯的),以及更变态的酷刑。迎春就是给糟蹋死的”。叶莲华的死似乎也与性虐待有关。 那么这张爱憎表里关于早婚的愤愤不平——“难道我是指叶莲华的悲剧?至少用义愤来掩藏我的白日噩梦?”她自己也疑惑。 证明《小团圆》自传性质 根据张爱玲的《爱憎表》草稿重构全文的香港学者冯晞乾说:“我拿它跟《小团圆》对照着看,每发现散文和小说有相应的段落,就加一个注,暂时已有约九十个注。张爱玲写《爱憎表》时,手边没有《小团圆》小说的稿(七十年代已寄给宋淇了),她只凭记忆写自己的往事。我们发现,两部作品对同一件往事的描述大致相同,可见小说大多不是虚构,而是以真实经历为素材。”这一发现,也为张爱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佐证与很大的帮助。 这些温暖犹在的岁月,都是在张爱玲生命中的重大挫折、转折之前那时候,她天真尚存,活泼无邪,还有撒娇的对象与管理她的人,随后的人生一切都慢慢改变,依赖心也随着孤独而渐渐舍弃。直至千里寻夫的时候,独自跨国往返、独自写作的时候,老年孑然一身、无数次搬家逃避所谓“虫子”的时候,那个一刻也离不开女佣张干、何干,被抱在怀里逗问到底喜欢谁的小女孩,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爱憎表》里,她明晰地写道: 我快读完中学的时候已经深入人生,有点像上海人所谓“弄不落”了,没有瞻望死亡的余裕,对生命的胃口也稍杀。等到进了大学,炎樱就常引用一句谚语劝我:“Life has to be lived.”勉强可以译为“这辈子总要过的”,语意与她的声口却单薄惨淡,我本来好好的,听了也黯然良久。 …… 我十七岁那年因接连经过了些重大打击,已经又退化到童年、岁数就是一切的时候。我十七岁,是我**没疑问的值得自矜的一个优点。 《爱憎表》呈现出的记忆如沼泽一般,有着甜蜜又危险的气息,仿佛为水草与泥泞纠缠,张爱玲竟然没有将这篇长篇散文完成,还留下一堆乱码。 爱憎已逝,记忆的碎片依旧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