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文学与文字
汉字之成为一棵大树,枝叶葱茏,风华绝代,是由其自身
的构成所造就的。
──饶宗颐
施议对:什么是文学?文学究竟是怎样产生的?这问题说起来理论一大套,实际上却很难说得明白。例如劳动起源说,以为扛木头的叫唤声──「杭唷、杭唷」,如记录下来,就是文学。这一从前苏联那里抄来的学说,长期以来颇为流行,也只是作为一种公式,随所搬套而已。其余相关学说,诸如游戏起源说,宗教起源说等等,也都只是一种表层意义上的描述,并未深入本原。对于这类问题,不知如何论定?
饶宗颐:文学与劳动相关,体力活动是劳动,脑力活动也是劳动,不应当只是说体力活动。体力、脑力,两个方面都牵涉到起源问题,但活动,却仅仅是一种动作,或者行为,皆并非实质之所在,而只是文学表现的一个要素。其他学说,亦莫不如此。
因此,对于起源问题,我并不那么说。我以为,应当从文字说起,由文字以探寻其本原。因为文学通过文字表达,文句由文字所组成,弄清文字问题,文学才有着落。
一 语文分离与汉字功用
施议对:先生的《文辙》,乃中国精神史探究之一。说明,探究文学问题,离不开精神史问题,而精神史的概念肯定比文学宽。从精神史的角度,钩沉探赜,原始要终,阐发文学要义,途迹当中,必定隐藏着机锋。例如,**篇文章──《中国古代文学之比较研究》,首先说「名号与文字」问题,大概就是对于门径的一种提示。
饶宗颐:这是我在日本所作讲演,原载一九八零年京都大学《中国文学报》第三十二册。属于比较研究。
记得讲辞中有这么一句话:
名号为事物之称谓,文字因之而孳生,文篇所由以构成,人类文明之基础
也。
这句话说明:从无有名号到有名号,从无欲到有欲,从不着痕迹到着痕迹;其间,都与文字有一定牵连。懂得文字,才能讲文明,讲文学。这是十分要紧的。只可惜,许多人都将文字与文学搞脱节了。
1 意符与音符
施议对: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篇》所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文学离不开文字;离开文字,也就没有文学。这是研究文学的人,不能不面对的问题。
但是,研究文学的人,往往不研究文字;研究文字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也不管文学。两面都研究的,当甚为少见。因此,从文字的产生,看文学的产生,相关文章自然也就更加少见。
业师吴世昌教授以治文史著称而兼治文字之学。一九三九年冬,在中山大学,与许寿棠合作编纂《中国文字学概要》,说及文字之构成,着重论象形,甚多新创之见。其后,吴曾指出,中国文字是「一种独立于语言之外的意符文字」(《罗音室碎语》),亦甚精辟。
研究文史又精通文字之学,这是十分难得的。
饶宗颐:我不敢说,二者脱节就是一种失误。不过,应当是一种忽略。文学与文字,二者之间有一定连带关系。尤其是,讲中国文学,更加不能离开文字。中国的文字(主要是汉字),因为与别的**的文字,有很大区别,其对于文学,关系也就更加密切。别的**,文学与文字距离非常大;他们用拼音字母,文学从语言中来。中国则不同。因为中国的文学是从文字当中来的;中国文学完全建造在文字上面。这一点,是是中国在世界上*特别的地方。。
施议对:中国文字与别国文字的区别,主要应体现在形、音、义上。一般以为:古代汉语,是以单音节词为主的一种语言。一部《康熙字典》,收字四万七千余,除少数联绵字外,多为单音节词。汉字的构成,乃字形、音节、语素三位一体。每一个字,都有一定的形、音、义。因而,在运用过程中,语言千变万化,而文字则保持一定的稳定性。这一点,应是汉字*重要的特征。
饶宗颐:中国是个**不要言语化的**。中国的文字,不走言语化的道路,不采用字母;其他**的文字是从言语中来的,由字母拼写而成。字母完全记音,汉字只是部份记音。因此,中国的文字不受言语控制,反而控制言语。尤其是古代,方国林立,方音复杂,言语难以沟通,只能依赖文字,一切以文字为依归,这种控制,则更为加强。而别的**的文字,却在言语当中,随着语言的变化而变化。
施议对:这一区别,令汉字产生一种特异功能,亦汉字美学特征的一种体现。这应当就是文学产生的一种凭借。就汉字本身的构成看,这种功能或特征,不知有无踪迹可循?
饶宗颐:数年前撰写《汉字与诗学》,我曾说及这一问题。以为:「汉字的音符部份在开始可能和语言有些关系。某一字可以使用某音符来注音(形声),或者借用某字来代表它的声音(假借),到了成为文字之后,与原有的语言,已完全脱离。」说明文字(汉字)与言语,很早就已出现很大的距离。
施议对:吴世昌说「独立」(独立于语言之外),先生说「分离」(「语、文分离」),应是同一意思。文字不作言语化,文字不随语言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分离,不知如何造成?
饶宗颐:大概两种趋势:一是由单字向复词的发展;二是形声字的大量出现。两种趋势,促进了这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