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可以来谈谈自己的童年……实际上,它在以往的岁月当中一直未曾终结,反倒不断延展、拉伸,演变成一条漫长而寂静的下坡路。很久以来,我保持沉默,不是因为悔恨,不是因为羞惭,仅仅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叙述语调。直至今年三月下旬,读完一部充斥着无数惊叹号和省略号的长篇小说,本人这才恍然大悟,才终于**次认识到,童年是我内体灿烂的**,是我屡遭败坏的繁星万花筒,是我落往炼狱的伊甸园,是我从未消逝、永存于心的灰暗世界……它根本不可毁灭,注定让你一次次在深夜想起,不得安宁。然而今天我写下这段往事,既无意让黑色消弭于红橙蓝绿诸色之中,更不愿以黑色污染并遮盖其他颜色。要知道,在那本令我们魂摇魄荡的不朽画书里,阴森森、暗沉沉的噩梦上游还盛开着五彩缤纷的大片鲜花…… 顶着回忆的无形重压,沿时光之河逆水行船,穿过站满了败类和畜生的低缓草甸,我们看到的**张画面很可能是:本人骑着个四肢爬地、傻眉愣眼的同龄小男孩,模仿西部牛仔的架势,揪紧他破破烂烂的领子或者裤头,不断摇来晃去。我这位可怜的朋友姓阮,长了颗前额暴突的马铃薯脑袋,剪了个*匹配马铃薯脑袋的短发式,他反应迟钝,终年鼻涕长流,不爱哭更不爱笑,全身总在脱皮,大片大片脱皮,不舍昼夜……真是个废柴!他永远一屁股粪疙瘩。跟阿阮这样玩其实很没意思,甚至很累人很辛苦。我极少动手揍他,更不想学那帮坏蛋把小家伙踩到烂泥里,塞到滚筒洗衣机里,丢到潲水缸里。完全没必要。拳脚的暴力过于短暂,过于肤浅,过于鸡肋。再说他几乎从不反抗,除非你阻止他疯狂挠痒痒……阿阮的智力程度太低,同白痴差不多,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自取其辱,非要跑来围棋队遭罪。两三年前,我们相继走进市体校的大门。这座苏联风格、顶上插满了红旗状水泥棱子的大门,关乎拼搏与美梦,关乎本钱与获利,也关乎人间血泪与阴暗现实。想当初,我们从事各行各业的父母各怀鬼胎,要么指望子女撞一撞狗屎运,发掘发掘所谓的潜力,要么指望子女混几年财政饭吃吃,贪图你灵光乍现的小体格小伎俩挣到一份**津贴,要么干脆屁都不指望,全看缘分,随波逐流,流到哪儿算哪儿。何必考虑太多?船至桥头自然直嘛!为了进入围棋队,我们各显神通,各钻各洞。我们相聚在龙盘虎踞的市体校,身边尽是些飞毛腿、大力士和拼命三郎,还可能是些痴愚的巨汉、狡诈的小鬼或全省*狠*坏的贱坯……当然啰,这不重要,谁也没工夫多管闲事。我们又不是来参加夏令营,又不是来上作家培训班!总而言之,阿阮这辈子休想赢我哪怕一盘棋,所以他不得不当牛做马,承受胯下之辱。愿赌服输,乃是竞技选手的入门级修养!……不过,请注意,骑在这小家伙身上你必须甘冒风险。*近几次,本人因太过投入,没留神有个瘦骨嶙峋、满嘴烂牙的汉子不声不响冲过来,挥手猛抽我后脑勺,抽得我满眼金星,不停打转,头颅嗡嗡作响。该大龄青年正是我们的主教练黄材晋。王八蛋!人渣!猪屎!无耻之尤!他气炸了,直冒青烟,死命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搽风油精。孬种!饭桶!笨卵!**窝囊废!他连跪地不起的阿阮也一块儿骂。黄教练暴跳如雷,额角绽出青筋,鼻子呼哧呼哧喷着粗气,两腮的咬肌轮番鼓胀,彼此争锋。男人化身为正义的闪电,怒斥我欺软怕硬,卑鄙透顶,可是一转眼,他又要来摸我圆鼓鼓的脸蛋,用他饱受烟熏的臭嘴来亲我,扒掉我裤子叼我尚未长毛的小麻雀。这名矮个子业余五段提拔我,训练我,让我领到每月一百三十元的伙食补助,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比我母亲的工资还高不少。从本人六岁时起,他就经常写些难看的隶书大字,或一两行无可辨认的狂草送给我,什么听着挺瘆人的“龟步狐手”,什么狗屁不通的“以棋索理,流思养志”,还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施定庵如大海巨浸,范西屏如崇山峻岭”……天晓得他从哪里挖出来这些个僵尸腐怪!黄教练把自己的书法作品认真装裱一番,拜托我那位混账父亲挂到客厅以及我床前霉斑点点的墙壁上。 本人无意如此不留情面地评判父亲。父亲毕竟是父亲,不是阿猫阿狗。他把我领进黑白胜负的国度应该说纯属好意。那阵子,这座偏僻的省城远未生长过度,依然小巧、宁静而清爽。许多个晚上父亲骑车送我去文化宫找人过招,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我下棋就越来越吃力,越来越颜面扫地,*终彻底投降。男人这几十年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惊吓,种种失败、种种斗争和诸多残酷事件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烙印,迫使他活得战战兢兢,整天谨小慎微且擅长精神胜利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种男人往往有个魔鬼似的父亲。可惜父亲的父亲早已谢世,假如他当时未死,大概不会允许本人去围棋队胡闹,不会放任黄教练叼我小麻雀,不会容忍他每晚跑到运动员宿舍,掀开我或者另一些小男孩的毯子被子……无论如何,我不想多谈父亲,不想多谈父亲的父亲,他们令人肝颤的悲惨故事已有别传,无须在此细述。当年的文化宫长满了粗大繁茂的枇杷树,是打野鸡的隐秘圣殿,也是热衷于乱战的茶馆老枪们吞云吐雾的乐园,这伙臭棋篓子为取胜而不择手段,罔顾天地良心,竟然毫无廉耻地往棋童脸上喷烟,使你头昏脑涨,算路出错,两眼一花败下阵来,整晚恼恨不已…… 对我们来说,围棋绝不是什么**游戏,不是什么文绉绉的无聊手谈、坐隐,或装模作样的灵魂交流。围棋是我们在一片奇异的大陆上修炼搏杀技和飞行术。那些高居**的圣贤,在没法成为专业棋士的众多炮灰眼中无异于仙禽、巨兽、神王,不可战胜,超伦绝等。就算是尘世间名不见经传的低段职业者,要斩杀我们这帮子不入流的杂鱼也不费吹灰之力。在棋盘上跟他们较量,会让你感到极度抑郁、无助、苦涩。无从还手,更无从求胜。他妈的!这类生物的阴影何其庞大!即使他们一个个贼眉鼠眼,即使他们在现实中跟你差不多同样无能,即使他们很多方面还远不及你!必须承认,围棋就是围棋,围棋是胜负的天下,是生和死和无尽劫争,成者王败者寇,清清楚楚,绝无半分儿戏,不开半点玩笑,没人能蒙混过关,不存在一丝一毫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