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独 吴冠中 多年前一位朋友搬家,他说真麻烦,以后不愿再搬,要搬就搬烟囱胡同(火葬场)了。后来他真的去了烟囱胡同,但并非一家搬去,只是他自己独自去了。 好鸟枝头皆朋友,幼儿园里皆朋友。小学同窗好友多;中学时代的同学大都讲义气,赤诚相见;大学时代知音渐稀,但相知者了解较深,感情弥笃。人生数十年,跋山涉水,出死入生,幸运与悲痛的各阶段都会有惺惺相惜的同路人、知己。但峰回路转,换了同路人,世事相隔,人情异化,故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复杂多变的数十年人生道上,确乎难于永葆自始至终的知音。 人,从躯体到精神,是独立的个体,这硬道理决定了人的孤独,孤独是人的本分。但人偏偏不本分,爱群体,生活的欢乐和意义都体现在群体活动中——虽然人们也欣赏独来独往的老虎与雄鹰。有了群体,人们才步入创造,个体比之群体,其间差异难以衡量。创造成果人人共享,李白、杜甫、苏轼、陆游成了一家人,前仆后继力无尽,人类还将迁往无名的星球。但在波涛万丈的前进洪流中,一个个个体像蚂蚁般消亡。消亡前,人往往苦于孤独感;消亡后呢,孤独感也消亡了?或开始永恒的真正的孤独。 情侣双双殉情,夫妻携手共赴死难,都为了不愿分离,惧怕孤独,但毕竟都不得不分离,不得不进入各人特有的孤独、永恒的孤独。永恒的孤独转化为永恒的安宁,但人们留在群体中的贡献代代闪光。 时 差 余华 我不是一个热爱旅行的人,因此我在每一次长途跋涉前都不做准备,常常是在临行的前夜放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一些衣物,第二天就糊里糊涂地出发了。以前我每一次去欧洲,感觉就像是下楼取报纸一样,遥远的欧洲大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遥远的感觉,而且十多年来我养成了生活没有规律的习惯,欧洲与中国六个小时的时差对我没有作用,因为以前去欧洲都是直飞,也就没有什么旅途的疲累。这一次去美国就不一样了,我坐联航的班机,先到东京,再转机去旧金山,然后还要转机去华盛顿,整个旅途有二十多个小时。这一次我深深地感到了疲惫,而且是疲惫不堪。 我在东京转机的时候,差一点儿误了飞机。我心里只想着美国的时差,忘记了东京和北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当我找到登机口时,看到机票上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在东京机场里闲逛起来,一个小时以后才慢慢地走回登机口,这时看到一位日本的联航职员站在那里一遍遍叫着“圣-弗朗西斯科”,我才想起日本的时差,我是*后一个上飞机的。九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我来到了旧金山,为了防止转机去华盛顿时再发生时差方面的错误,我在飞机上就将时差调整到了美国时间。当时我想起来很久以前读过王安忆的文章,她说从中国飞到美国,美国会倒贴给中国一个小时。我在手表上让美国倒贴了,指针往回拨了一小时。在旧金山经过了漫长的入境手续之后,又走了漫长的一段路程,顺利地找到了联航国内航班的登机口。我的经验是将登机牌握在手中,沿途见到一个联航的职员就向他们出示,他们就会给我明确的方向。 然后我坐在去华盛顿的飞机上,这时我感到疲累了,当我看了一下机票上的时间后,一种痛苦在我心中升起。机票的时间显示我还要坐八个多小时的飞机,而且我的身旁还坐着一个美国大胖子,我三分之一的座位都属于他了。我心想这一次的旅途真他妈的要命;我心想这美国大得有些过分了,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还要八个多小时,差不多是从北京飞到巴黎了;我心想就是从哈尔滨飞到三亚也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我在飞机上焦躁不安,并且悲观难受,有时候还怒气冲冲。四个多小时过去后,飞机驾驶员粗壮的英语通过广播一遍遍说出了华盛顿的地名,随后是空姐走过来要旅客摇起座椅靠背。我万分惊喜,同时疑虑重重,心想难道机票上的时间写错了,这时候飞机下降了,确实来到了华盛顿。 在去饭店的车里,我问了前来接我的朋友吴正康后,才知道华盛顿和旧金山有三个小时的时差。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的吴正康告诉我:美国内陆就有四个时区。第二天我们在华盛顿游玩,到国会山后,我说要上一下厕所,结果,我看到厕所墙上钟的时间和我的手表不一样,我吓了一跳,心想难道美国国会也有自己的时区?这一次是墙上的钟出了问题。美国的时差让我成了惊弓之鸟。 五天以后,我将十二张飞机票放进口袋,开始在美国国内的旅行。此后每到一个城市,我都要问一下吴正康:“有没有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