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一本书,对绝大多数现代人来说,大概是相当陌生的体验了,但是,在手抄本文化时代,这是*重要的,也几乎是**的传播知识和信息的途径。一本印刷书籍,和上千册同版印刷的书籍一模一样;手抄本则不然。每一部手抄本,都是****的。用西班牙古典文学学者约翰?达格奈斯(John Dagenais)的话来说,一部手抄本“具有口头表演的品质”。换句话说,口头表演虽然可以重复使用相同的材料,但是因为时间、地点、观众、演员身心状态的不同,每次表演都和其他表演截然不同。同理,每一部手抄本都具有独特性,而且,抄写一部书也总是在一个特殊场合之下发生的。口头流传的诗歌,我们往往不知道它的作者、它产生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一部手抄本也许有作者,但是我们常常不再拥有作者本人手写的原本。这种情形,在中国手抄本文化中尤其普遍,因为我们的手抄本使用的媒介是纸,比起欧洲中世纪手抄本使用的羊皮或者小牛皮来说,纸非常脆弱,容易销毁。当我们不再拥有作者原本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只是无数抄本和一个不复存在的、虚幻的原本。被爱者是缺席的:我们拥有的无非是对他或她的描述,而这些描述不能为我们充分地传达被爱者的全貌。这样一种思考手抄本文化的方式,似乎很符合基督教的宗教模型:我们在堕落世界里看到的,无非是神明不**的显现。不过,虽然中国本土文化传统并不存在这样一种宗教模型,人们对**的“原本”所抱有的巨大热情却丝毫不减,这种热情促使学者们对恢复“被爱者的原貌”进行不懈的寻访和探求。但是,我们必须认清一个基本的事实:既然原本已经不复存在,任何寻访“原本”或“真本”的努力,不仅徒劳无益,而且从根本上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终,我们会发现,被爱者只是一种想象,只存在于他人的描述之中。伊本 ? 哈赞和中国诗人苏轼是同时代人。在苏轼生活的北宋王朝,印刷术日益普及,逐渐代替了抄写,成为知识传播的主要渠道——虽然在古代中国,无论印刷文化多么发达,手抄本文化一直与印刷文化同时并存,从未销声匿迹。我们可以肯定伊本 ? 哈赞和苏轼从来没有听说过彼此的名字,但是,苏轼的确曾在手抄本里寻找他的所爱:一位前辈诗人的作品,经由很多不同的手抄本保存下来,传到苏轼手中。苏轼以为自己找到了心爱的诗人真正的原本,他为这一发现激动不已。他痛责那些粗心、浅薄、庸俗的抄写者,认为他们五百年来一直都在扭曲和破坏被爱者的形象,直到今天,他,苏轼,重新恢复了被爱者的“本来面目”。苏轼相信自己知道这位心爱的诗人是“何等样人”,而且,他以为这种知识赋予他一种特别的权威,使他能够准确地诠释这位诗人的作品,并指出那些粗心大意的抄写者所犯的“错误”。这里,只存在一个问题:苏轼对前辈诗人究竟为何等样人的理解只能来自���些讹误重重的抄本;而要想达到前辈诗人没有遭到破坏的“本来面目”,苏轼必须本着他从这些不**的抄本中得到的理解,反过来对抄本进行修正。细思之,这里存在着某种反讽。就好像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在《里斯本围城史》中所说的:“要是还没有达到真理,你就不能开始修订;然而,要是你不修订,你就无法达到真理。”熟悉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苏轼心爱的前辈诗人陶渊明是中国*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受到误解*多的诗人之一。如果陶渊明被误解,那是因为后人把他视为一个**不变的存在,而没有注意陶渊明的作品经过了手抄本文化的强大力量以及后代编者的塑造。陶渊明的形象,就存留于这些被中介过的文本中。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年。他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初期*有权力的政治和军事人物之一。陶渊明出生时,家族已经日趋没落,不过在朝廷里仍然保持着一定的政治地位,也显然被时人视为南方本土的“洪族”。陶渊明一生数次从宦,但是从未担任过显职。他*后一次做官,是由于族人的提携,在离家乡寻阳(今属江西九江)不远的彭泽担任县令,不久即弃职归里,隐居田园。他所交往的人,有其他隐士,也有地方及朝廷的官吏,包括公元五世纪前期***的文人之一——颜延之。陶渊明去世之后,颜延之为他作了一篇诔文。陶渊明的诗文在他生前即已流传,至少在他的朋友圈子之内。在陶渊明去世之后的一百多年间,有几种陶集抄本行于世,包括一种六卷本,两种八卷本。我们所知道的陶集*早的编定者是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萧统和他的弟弟梁简文帝萧纲都是陶渊明诗文的爱好者。在唐代,陶渊明以“饮/隐者”闻名,虽然有一些诗人如王绩、王维、韦应物等显然受到陶渊明的影响,但陶渊明仅仅是六朝众多的**诗人之一;他作为“**”伟大的六朝诗人的地位,是苏轼及其追随者们在陶渊明逝世五个多世纪之后建立起来的。《尘几录》起源于一个简单的观察。二○○○年春天,我在康奈尔大学东亚系任教。在为一个研究生班备课的过程中,我重读了陶渊明的诗。当时我使用的现代版本之一是**的山东学者逯钦立编辑校注的《陶渊明集》。这个版本的好处,在于收录了大量异文。一般来说,这些异文没有受到古往今来的学者们太多的重视(**的例外就是“悠然见南山”的“见”字,它是陶集中曝光*多的异文,被苏轼及其追随者们视为浅陋的抄写者使一部抄本“全然改观”的*佳例证)。很多现代版本往往并不收录异文,大概觉得这些异文无关大体;或者只是选择性地收录部分异文而已。逯本参校了一系列富于校勘价值的陶集版本,而且把陶渊明作品的异文用小字一一开列在原文之下,令读者一目了然。在阅读的时候,我偶然注意到,在不止一次的情况下,采取异文而不是采取普遍接受的正文,不仅会改变整行诗句的意义,甚至可以使整首诗篇截然改观。随着这一发现,许多问题接踵而来:既然作者亲自校订的原本已不可复得,那么,是什么促使一位编者选择某一异文而拒绝另一异文?这样的决定,基于什么样的知识背景,对东晋文学与文化什么样的了解,什么样的编辑方针,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基础?对那些时代较后的异文,我们当然可以不予考虑,但是陶集的现存异文大多来自宋版陶集,它们是现代陶集版本的基础。从晋到宋的五六百年之间,多少异文由于抄写者和编者无心的忽略与有意的排除而失落?而开始提出和思考这些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至少有一点十分清楚:在文本平滑稳定的表面之下,律动着一个混乱的、变动不居的世界。这就是手抄本文化的世界。这个世界,一般读者无缘知晓,因为它只在少数残存的早期异文中留下些许痕迹,而就连这些痕迹,也常常遭到编者无情地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