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9年,38岁的法国天主教神父费奈隆(François Fénelon,1651-1715)被擢升为太子保傅,受命教育法王路易十四(1638-1715)的皇孙,即年仅7岁的勃艮第公爵(Duke of Burgundy, 1682-1712),这位淘气的小公爵是法兰西王位的法定继承人。为了引导他的心智,费奈隆精心写作了一部教育小说《特勒马科斯历险记》(成于1693-1694)。
在费奈隆的传世之作中,这部作品对后世影响*大,与波舒哀(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的《普遍历史》齐名,法国文史家称此书是“一把打开18世纪想象博物馆的金钥匙”。在费奈隆的这部小说的引导下,任性顽劣的公爵变得举止有度,谨慎自制,《特勒马科斯历险记》一书也因此而声名大噪。据说,这部小说在18世纪所拥有的读者仅次于圣经,后世也出现了不少模仿之作。
《奥德赛》的前四卷讲述了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出海探寻父亲音讯的故事,费奈隆化用这个故事,让他笔下的特勒马科斯在密涅瓦女神(智慧女神)化身的门特斯(Mentes)陪伴下出海寻父,以此为线索,在智慧的引导下见识沿途所见各国的政体与习俗,历尽艰险。*终,特勒马科斯带着**的眼光与见识返回伊塔卡。
费奈隆一方面以故事教育王储,培养他的政治眼光,另一方面又借此表达了他本人对法国政体改革的政治主张:书中虚构的城邦“贝提克”(Bétique)成了费奈隆暗中鼓动法国君主推行政体改革的楷模。费奈隆的政治主张是,改革**君主制,施行有限君主制。费奈隆的政治主张和写作方式对启蒙时期思想家的影响,可见于达朗贝尔(1717-1783)的《费奈隆颂》(Eulogy of Fénelon),孟德斯鸠(1689-1755)的《波斯人的信札》据说都是在模仿费奈隆,即采用游记形式表达政治观点。卢梭(1717-1778)的《爱弥儿》把《特勒马科斯历险记》奉为圭臬:在《爱弥儿》第五卷,我们看到,在导师的精心安排下,爱弥儿外出游历时随身携带着费奈隆的《特勒马科斯历险记》。
费奈隆的《特勒马科斯历险记》是写给法兰西未来君王的书,卢梭的《爱弥儿》显然不是教育王子,它要教育谁呢?无论是谁,都绝不可能如作者在书中所言,是要教育所有公民。我们也许可以说,卢梭想要教育未来民主时代的潜在**,让��们懂得如何面对各种政治难题,在智慧的陪伴下重新返回“伊塔卡”。
一《奥德赛》前四卷的结构与意图
凭靠费奈隆和卢梭等先哲的眼光重读《奥德赛》前四卷,笔者解决了一个长期以来的困惑:这四卷对于整部《奥德赛》而言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荷马以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出海探寻父亲音讯的故事开篇?
这并非仅仅是笔者才有的困惑,历来不少研究者对于这四卷的结构及其在整部《奥德赛》中的作用也不得其解:以奥德修斯返乡之旅为叙事主线的《奥德赛》,居然以四卷篇幅记述一些与奥德修斯返乡经历无关的事情。直到第五卷,主人公奥德修斯才出场,而他在前四卷完全缺席。
就整部《奥德赛》而言,头四卷完全可以独立成篇,是一个完整的“特勒马科斯离乡之旅”的故事。由于这四卷显得完全游离于整部史诗之外,有论者认为,这表明史诗作者的手法不成熟,很可能是口传时期的歌手现场演唱的临时之作。
然而,从特勒马科斯作为潜在**的身份入手来看前四卷,正如费奈隆和卢梭的慧眼所见,开篇四卷所记述的潜在**的成长和教育历程,为整部《奥德赛》奠定了基调:特勒马科斯难道不像是离乡之前的奥德修斯吗?诗人似乎暗示:两代伊塔卡的**都必须离开故土,才能在返回后认识故土的本相,而这种返回必然带来城邦的更新,甚至带来一场革命。
当然,奥德修斯与特勒马科斯的返回具有不同的意味。因此,我们值得问:**的离乡对于**的成长意味着什么?特勒马科斯在《奥德赛》前四卷的离乡故事的政治喻义是什么,这个故事与奥德修斯的离乡故事有何内在关系?探究这些问题,对笔者来说,**挑战也让人愉悦。
首先,《奥德赛》前四卷让我们看到三个城邦,即伊塔卡、皮洛斯和斯巴达。它们显得品质各异,分别代表现实中的三种城邦样式:失序的城邦、虔敬的城邦、欲望的城邦。王子特勒马科斯属于伊塔卡,他理解自己所属的甚至将要统治的这个城邦吗?诗人似乎暗示,特勒马科斯只有在认识另外两个城邦的前提下,才能认识自己所属的城邦。
城邦伊塔卡和特勒马科斯的出场,都有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显身,似乎唯有在智慧的帮助下,特勒马科斯才能看清所属城邦的内在品质。
这三个首先出场的现实城邦与第六卷后出场的斯克里埃岛,圆目巨人库克洛普斯部落形成对照,似乎共同构成反思*好的城邦政体的现实基础。用今天的话说,现实的城邦就是政治状态,即处于自然状态与理想状态之间的状态。倘若如此,我们就可以说,《奥德赛》隐含着这样一个主题:在一种现实与理想的张力之中探讨什么是人类*好的生活方式。不仅如此,诗人还设计了一种城邦之外的视角,即神的视角,似乎诸神也在俯视察看特勒马科斯面对的三个城邦,或者说,特勒马科斯还需要置身于城邦之外来审视政治共同体的优劣。
失序的伊塔卡
《奥德赛》前四卷出现的三个城邦中,唯独伊塔卡处于内在冲突之中。通过雅典娜之口,荷马一开始就描述了年迈的先王拉埃尔特斯(Laertes)的危难处境(1.189-193),暗示奥德修斯与父亲拉埃尔特斯之间的权力交接可能存在不义。在奥德修斯远征特洛伊的20年中,伊塔卡一直处于王权空位状态:先王拉埃尔特斯避居乡下,王后佩涅罗佩被排除在实际统治之外。特勒马科斯曾这样面斥母亲佩涅罗佩:
现在你还是回房去操持自己的事情,看守机杼和纺锤,吩咐那些女奴们认真干活,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尤其是我,因为这个家的权力属于我。(1.356-359)
事实上,不仅伊塔卡的王权不属于特勒马科斯,即便在自己家里,他也没有管治权力。由于**长期缺席,克法勒涅斯(Cephallenians)的**子弟结成的114名求婚人团伙实际操控着城邦。失去君主的城邦处于随时分裂和发生内乱的危急状态:一群游手好闲的**子弟以求婚为名长期霸占王室,王后佩涅罗佩为保护幼子特勒马科斯,忍辱负重与这些无赖周旋。城邦如此混乱、失序,让我们看到,一个已经进入文明状态的政治体仍然可能退回到实质上的自然状态。借用当今一位政治学家的说法:
在自然状态中,一个人可能缺少力量来强行他的权利,他也可能没有能力惩罚一个侵犯其权利的强大对手和索取赔偿。
《奥德赛》把陷入自然状态中的城邦作为叙事的开端,就此而言,诗人讲述了一个城邦从混乱失序走向秩序重建的过程。在这幅气势恢宏的史诗画卷中,特勒马科斯站在这一宏大叙事的起点,或者说他的成长过程就是伊塔卡城逐步堕落,一步步陷入*坏状态的过程。
因此,特勒马科斯的成长与伊塔卡城的堕落,刚好形成互为反向的运动。通过展现城邦的*坏状态,诗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缺席的城邦是否有必要重新迎回自己的君王?返回属己城邦的**又该如何为已经降至自然状态的城邦重建政治秩序?
**为什么要出城?
由此来看,整部《奥德赛》的结构发人深省:第五卷至第十二卷描述海外漂泊的奥德修斯在返城之前的种种奇遇与所见所闻,尤其是他见识过城邦的两极:*好的政治共同体(费埃克斯国)和*坏的前政治状态(圆目巨人族部落)。从第十三卷起,诗人用全诗一半篇幅集中展现回城的**如何重建伊塔卡王国政治秩序。
倘若以城邦为界,《奥德赛》前半部分主要讲述离开共同体的**的域外之行,后半部分讲述**返回共同体后的行动,两部分共同构成了**的完整行动链。头四卷所讲述的特勒马科斯离乡寻父的故事,则是这个链条上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与奥德修斯的返城之旅共同构成**在城邦之外的政治行动。特勒马科斯所见识的三个现实城邦,与奥德修斯所经历的*好和*坏的“言辞中的城邦”,则共同构成了城邦的整全面相。因为,费埃克斯人的斯克里埃岛与圆目巨人洞穴都是奥德修斯个人经历过的地方,严格来说,这两个地方仅仅存在于他的讲述与回忆之中,是**在回忆中构建的言辞城邦。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对奥德修斯初到费埃克斯人居住的斯克里埃岛和返回伊塔卡时的描写,诗人采用了相同的叙事模式:昏睡苏醒。甚至奥德修斯苏醒后的**句话的自我询问句式也相同:
天哪,我如今到了什么样的国土?这里的居民是强横野蛮,不正义,还是好客,敬神?(6.119-121)
这显然不是信笔所至,因为,奥德修斯的船队初到圆目巨人们居住地时,诗人也采用了相同的句式来探询此地的情况。尤其是奥德修斯对伊塔卡的描述,与他对斯克里埃岛地理位置的描述极其相似(对观9.21-28,6.204-205)。换言之,斯克里埃岛与伊塔卡的自然环境相同,政治品质则相异。伊塔卡、斯克里埃岛、圆目巨人们生活的山区,显得分别具有如下三种特征:不正义、好客与野蛮(6.119-121,13.200-201,9.175-176)。似乎斯克里埃岛是伊塔卡理应达到的状态,而圆目巨人的自然状态则是伊塔卡的现状。求婚者的生活方式与第六卷中我们所看到的费埃克斯人悠闲、享受的宴饮理想生活方式,处于一种平行叙事关系之中。这也许意味着,诗人提醒我们思考,政治共同体中的幸福是否一定依赖于**的统治。
与此相应,奥德修斯在圆目巨人波吕斐摩斯的洞中和他重返伊塔卡时都隐匿了本名,采用化名。失去名字意味着失去了**身份,除非他重新获得王权,否则,奥德修斯将永远失去他的真实身份。与此相反,留在伊塔卡的特勒马科斯虽以本名居王子之位,却由于城邦的失序而不能获得应有的权柄,他的王储身份形同虚设。对他来说,*要紧的是想方设法夺回王位继承权,成为伊塔卡城名实相符的**。换言之,诗人以城邦危机为起点,借机将两代**的故事巧妙地联结在一起。
如果诗人的上述笔法都确有寓意,那么,我们就值得紧贴诗人的叙事来体会他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