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平 傅春桂
在当时,陈伯平是除了毛主席以外与我不相干的却能记住的名字,提起这个名字,我就毛骨悚然,在以后的很多年中,这个名字常被大人用来吓唬我们,而若干年后,这个名字又让我时刻记起。
记不太清楚了,也许是1970年?或是1971年?我只记得那时我还很小,具体小到什么程度?打个比方,就是走了很远的路,要父亲背,可以偎依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在南方,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那天,阳光普照,暖风习习,四乡八里像过节一样,乡亲们奔走相告,说今天开万人公审大会,大喇叭一直在播毛主席的语录,偶尔插播一些歌曲。父亲说,要杀了。母亲说,该杀。父亲又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凶的,心也太狠了点。母亲说,是呀,一家三口,三条人命,一夜之间就没了。父亲说,陈伯平说自己是冤枉的。母亲说,别乱讲,让外人听到要追究的,担不起。湘乡市的毛田乡,和我们毗邻,我居住的娄底市和湘乡毛田只是一步之界。路上,到处是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去看杀陈伯平的。说是去看杀陈伯平,其实也不全是,有人是去看热闹;有人是去看这个一夜之间能杀三人的陈伯平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有人去是为了鞭尸,他们带了锄头,说也要挖他几锄,以解心头之恨;还有的人去是为了得到陈伯平的内脏。我的一个族叔,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听说吃了人的肝就能治好,他就是去挖肝的。我依稀记得,杀陈伯平的地方是在一座平坦的不算太高的山上,此山延绵数里,有许多低凹处,没有什么植被,却长满了野草。山下是一个水库,挺大,凭我的个头望不到边。正好是蓄满了水的季节,那水清澈清澈的,泛着光,阳光照在上面,好像照在了一大串的珍珠上,十分耀眼。我和父亲到达时,已是人山人海了,我骑在父亲肩上,父亲满头大汗,我想下来自己走,父亲不肯,父亲怕我跑丢了,怕拥挤把我踩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搜索一些细节,有些细节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有些细节我记得非常清楚。我记得当时扩音器里在唱一首十分优美的歌,后来才知道是我省歌唱家何继光唱的《洞庭鱼米香》;我记得陈伯平是一个胖子,高高大大,剃光头,很年轻,二十多岁,或许三十岁了,他的年龄让我摸不准;我记得陈伯平一脸的平静,没有一点惧色,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慈眉善目,一点也不是那种凶煞恶神的模样;我记得有人大喊着打倒陈伯平,剐了陈伯平,就有土坯、砖块、石子、唾沫落在他身上;我还记得,有人说在开枪前,陈伯平喊了一嗓子,说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汉子。还有一些细节,我是记得的,但那些细节,与此文无关。我说陈伯平慈眉善目这���细节,多少年来让我不得其解。当时我跨在父亲的肩上,很招目,陈伯平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到他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也许他并没有笑,可我就是感觉到了他的笑,对我一个人的笑。那眼神有友善,有茫然,有无助,有对生的欲望(或许我这样认为)?更多的似乎是无奈。沉重的手镣与脚镣发出沉闷的响声,让我想起了烈士赴刑场的情景。我压根儿就没有去想这个从眼前走过的人会是一个刽子手,我只是觉得有点好奇,也觉得他有点可怜,我知道大人们不是这样,大人们恨不得咬他一口,但我不恨他。我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以后几十年会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没有湮没过,这个人成了我心中的结,一个死结,一个永远也没有解开的死结。那些年,或许更长的一些时间里,我一直在关注陈伯平的消息。我说过的,我并不认识陈伯平,有**,大人们都在传一件事,那种恐怖的气氛让人窒息。大人们说昨天晚上,红紫畲的彭医生全家被杀了。红紫畲是一个当地人叫的地名,就在湘乡的毛田乡,小时候我们常去那里买药,走亲戚。彭医生我们是认得的,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白白静静,圆脸,短发,有点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彭医生喜欢唱歌,成天哼着一些曲子,这些曲子后来我才知道歌名。譬如《南泥湾》,《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条大河》。还有许多。彭医生还喜欢打扮,那时虽然不流行时装,但我们都看得出彭医生很讲究,身上总是干干净净,妥妥贴贴,脸上也总喜欢打点香粉,一走近,就能闻到一股香味。每次我们去了,彭医生好客气,有时也给我们零食吃,买的药也从不短斤少两,临走还一再叮嘱怎么煎药,所以我们都喜欢她。彭医生是军属,她的老公在部队上当连长,在我们心目中,连长是一个好大的官了,电影里的那些飞檐走壁的英雄人物,一般总是连长,我们好向往的,怪不得彭医生成天唱歌呢,原来她是高兴呀。有人说她老公两三年没有回来探亲了,期间彭医生去过一次,没住多久就回来了。彭医生没有住在公婆家,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医院,大的五岁,女孩,小的四岁,男孩。医院也不是正规的医院,过去政府收回来的一套地主宅子,解放以来一直办着医院,医院有一个通俗的名称,叫卫生院,院里的医生叫赤脚医生。听说陈伯平的名字,是在彭医生一家遇害后不久,大人们又在奔走相告,说凶手是陈伯平,已经抓到了,也招供画押了,只是宁死不肯认。有村民就说,肯定是他,听说他和院里另外一名姓曾的医生一直通奸,那晚曾医生没住在院里,陈伯平就去敲开了彭医生的门。陈伯平和彭医生的老公是战友,同坐一个车皮走的,同在一个部队,干的又同是侦察兵,只是一个留在了部队,一个复员回了乡。彭医生是认得陈伯平的,没有戒备就开了门。陈伯平想强奸彭医生,遭到拒绝和反抗,陈伯平就起了杀心。五岁的小女孩醒了,吓得蜷缩在一角,陈伯平问:你认得我吗?答:认得,你是陈叔叔。陈伯平说,怪不得叔叔了。手起刀落,小女孩倒在血泊中。陈伯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还在睡梦中的四岁的小男孩也做了。这是当时比较肯定的一种说法。也有其它多种说法。有人说陈伯平和曾医生通奸不假,他之所以一直不结婚,和一个有夫之妇保持一种不正当关系,目的就是想接近彭医生。这种说法一直是有根有据,枝叶丰满。说本来应该提干的是陈伯平,关键时候彭医生的老公打了陈伯平的小报告,陈伯平和彭医生老公都参加过珍宝岛战斗,彭医生老公告陈伯平在战斗中违反了纪律,这样陈伯平被处理复员了。陈伯平因此怀恨在心,就想寻机报复。结果,事就来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彭医生老公自己偷偷潜回杀死了老婆孩子。传说彭医生老公变心了,找了一位城市的女子,想当陈世美,彭医生不同意,就起了杀心。说她老公利用出差潜回来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机会,正好那晚曾医生回家了,她老公就翻墙进屋杀了老婆孩子,又翻墙出来,连夜返回了部队。很晚的时候,陈伯平来了,他喊不开门,也翻墙进了屋,见曾医生不在,又翻墙回去了。陈伯平进去时,有人看到了,告诉了公安,公安在陈伯平家里找到了血衣,这血是彭医生老公留在墙上的,陈伯平不知道彭医生一家已经被杀了,也不知道彭医生老公逃走时把血迹留在了墙上,陈伯平是误撞上的,冤枉当了替死鬼。几十年难得碰到的一件案子,灭门血案,而且还是军属,惊动了省里,惊动了**,批示一层一层下达:尽快破案,从重从严处理。陈伯平被抓的当天,当地是锣鼓喧天,万民齐欢,恶魔被抓了,心中的阴影漂走了,大快人心。公审大会上,陈伯平五花大绑,一块木牌子插在陈伯平的后背,木牌上写着“杀人犯陈伯平”,陈伯平三字是红色,上面的“×”是黑色。我没有去听大会的审判和申诉,我就直直的望着陈伯平,我看到,公安人员把他的头按下去,他就顽固的抬起来。还是那种不经意的笑,我知道他没有笑,他不可能笑,枪子在等着他,十分钟,二十分钟,也许半小时,但他一点也不怕。他的眼神在人群中搜索,他在找谁?他的亲人吗?曾医生?彭医生家的亲属?或者是一个他很想见到的人?执行枪决的时候,父亲带我走开了。父亲不让我看到杀人的场面。枪决陈伯平的地方,就在审判台旁的低凹处,公安围了一个圈子,行刑的公安用手枪对陈伯平的后脑就是两枪,陈伯平没一点反应就倒地了,他的手被反绑,不能动弹,双腿却一直在颤抖。枪声有点沉闷,像是包了一层东西。我听到两声沉闷的响声过后,人群中出现了骚动,父亲说,他们去挖陈伯平的尸体了。我问父亲,人死了干嘛还要挖尸?父亲说,他做了坏事,人们恨他。在回家的路上,我和父亲听到他们在说,肝被人掏了,胆被人掏了,肺被人掏了,胰腺被人掏了,肾脏被人掏了,脑汁被人掏了。尸体被挖成了一团肉糊。一团肉糊是个什么样子?我努力去想象,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一个什么样子。我问父亲,猪杀了砍成肉糊糊吗?父亲说猪杀了人把它吃了。人死了呢?人死了就埋了。陈伯平怎么没有埋了?陈伯平是杀人犯。据说,我的族叔抢到了一块肝,他自己认为吃了后怪病好些了,我们当然不信,我印象中,族叔两年后就死了,死时五十出头。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团肉糊糊一直让我难以忘记,陈伯平这个名字也一直在我的记忆中难以泯灭,不是因为陈伯平的那些传说,而是那团肉糊糊。畜生死了也没见被挖成肉糊糊的。到家后,我父亲这样对母亲说。
疑心灵 余丛
发生
有人要为发生命名,要为赖皮的现实唱赞歌。无聊的白痴准备充足的空闲,要再次问津这个词,问津含糊的过去、无序的现在和混沌的未来。这不是该与不该的道理,这不是发不发生的现象,这是糊涂与清醒的潜规则。不要用那经验的绳索,去勒紧那时间的脖子。不要用那存在的弓箭,去射击那崇高的靶子,而要免于发生的巧合。听见的即刻消失,看到的已成风景,说出的正是为了回忆。不要用那空想的瓦盆,去装那无知的黄金。不要用那仁慈的息壤,去埋那欲望的种子,而要免于战争、灾难和瘟疫。发生的不过是唠叨鬼的咒语和法术,要在上帝的庭院里栽上一棵不老的树。不要用那人心的尺度,去量那来世的路途。不要用那黑白是非的口舌,去祷告那不可知的报应,而要免于布道者的偏见、情面和立场。深不见底的胸怀,并不见得宽广;谨小慎微的脑瓜,也不一定短浅。是平衡木上打破的平衡,是不对称的美学,发现了发生的秘密。不要用那理性的框架,去套那随机的事物。不要用那习惯的思维,受制于普适化的常规,而要免于发生不可逆的变化。这是春天的倒霉蛋的哲学,怀才不遇的鸡蛋,对着石头尽情发牢骚。啊,发生,发生,比喻不安分的小兽,行将逾过思想的屏障。
人性
人性的假设,不是善的使者,也不是恶的侍卫。人性的假设,在我们被掏空的:意识里,装满了各种可能。有人说,人性是空的。可我们看见风吹过去的痕迹,眼睛里长出的眼屎,一小块愈合的疤成为情感的创伤。人性就是一部未知之书,各式的指纹打开命运的章节,翻阅到的文字就是他自己的剪影。我们深知人性的变化无常,人性可以向它的反面偏移。恶人善事,抑或善人恶事,念佛的人越来越空。我们敲木鱼,敲木鱼,祠堂里供着神;老和尚不说话,不说话,老和尚叫我们悟。人心是肉长的,肉体在哪里,人性就到达哪里。政客的人性,商贩的人性,书生的人性,刽子手的人性……这些不尽相同的人性,被无数振振有辞的理由戴上面具。立法者的人性,道德坊上的人性,伦理和人情里的人性,都一一贴上冠冕堂皇的标签。我们早就习惯了自欺欺人,我们被自己一手制造的假象蒙蔽,我们固执地认为人性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然而,我们渴望的慈善和悲悯,已成为居心叵测的人手腕中的工具;我们憎恶的恶作和下流,也将是心地软弱的人护身的软盔甲。人性是湿地上覆盖的植被,是盐碱滩晒白的皮肤,是井壁口茂密的青苔。我们看见人性歹毒时的刀子,也感受过人性体贴时的熨斗。人性在我们需要的瓦盆里,长出一束灿烂的罂粟花,有人欣赏它的美丽,有人憎恶它的丑陋,还有人仅仅把它莫名其妙地养植。
启蒙
人呀我没有看见,他的兽行在社会上被圈养。现在,一切罪都不被法制裁,法也是有罪的。我不慈悲,我不愤怒,时间已经卸掉我的锋芒棱角。去教堂,教堂坐满祷告的人;去寺庙,寺庙坐满念经的人。陈旧的思想,时新的学问,巫术和把戏。我去往哪里,哪里都有它的道理,只是被信奉和仰望的人不在。出世的人不在,人世的人也不在,麻木的人不知生死。他们劳作,他们享乐,他们的肉满足不了自身的欲。我说这苟且的世道,它的人愚忠名利的虚荣,贪念物质的浮华。得救的心也是污秽的,瞧,那些伪善的嘴脸,和那些卑微处的浅薄。我不再是创造的人,足够多的创造,只会让他们迷失方向。这上天的路和下地的路不是一条,固执的人偏要抄近路,而远路,远路才通达虚无的未来。我也不愿教诲什么,人的美德在于发现,事的经验在于积累。试探的不要试探,猜忌的不要再猜忌,他也不要抱怨命运多舛。这不可信的国照样有它的**,这不可解的谜照样有它的答案。我不是先知,也不准备成为他们的圣灵,我只是他们中的弟兄姐妹。除了启蒙能让他归顺正道,我没有高深的智慧,没有一盏指引的探照灯。请相信救赎者的劝慰,人呀我们谁也没有看见。
灵魂
这是不被指认的存在,它的虚无可以占据每一个身体。如果它是唯心者捏造的本质,是无为的精神之母,那么是它施与了宗教的救命稻草。现在,灵魂不是敏感的道具,不是现在进行状态下的神迹。是沦陷的现实拷问的良知,是败坏的风尚玷污的尊严。白天它遍布神经的末梢,晚上在脑袋里制造梦境,出窍时化作一缕乌有的青烟。它的再生,不是心识的延续,也非意念的超越。仁爱的智者用它来救赎苦难,先验的暴君则用它来荼毒生灵。它就隐藏在人性的低处,蒙昧里较量善恶,信仰下向死而生。值得敬畏的灵魂,它派生出虚魂和游魂的影子,是洞察和遇见的慧根。它不是形体的鬼怪,也非理性的轮回。它的痛痒之知和是非之虑,它的生理自觉和心理反应,偏离了不可知的虚妄。它有腾空的翅膀,却没有担当的双肩,它避开困惑的泥沼,却栖息在迷茫的城堡。这现实的行尸走肉,这荒谬的醉生梦死,是谁在亵渎和背叛灵魂?因为它没有苦难的前世,也没有美好的来生,它是被魔鬼揭示的真相。它的缺失,永恒的信念湮灭,使人世短暂不再留恋。堕落的快感,瘟疫蔓延的声张;疯狂的刺激,战争盛行的默契。我要解开灵魂的裹尸布,我情愿相信它独立的自由意志,在冥冥中指引我们何去何从。
谎言
我们说,谎言是无处不在的。谎言弥漫在空气里,谎言流淌在血液里,我们相互交换着谎言。因为真实从不通过柔软的舌头表达,真实是发生后随即消逝的事实,复述永远在假想之中。我们学会了撒谎,却没有意识到撒谎。潜移默化的谎言,习以为常的谎言,振振有辞的谎言。是的,场景、记忆和印象并不可靠,甚至人用一种所谓的经验来认知世界,都是可笑的。我们总在为生活设定标准,这标准不过是谎言的产物,是我们畏惧未知的一种自救手段,是自欺欺人。无论真话还是假话(这里的真同样令人怀疑),都直接指向时问的现在时,但却是我们的语言在描述和评判。谎言本没有错,错的是有时候扮演魔鬼,有时候又扮演天使。我们的内心早已不是自己的内心,是被诸多的文化、知识浸洗过的内心,是具有某种价值倾向的内心。即使我们口口声声强调真实,但却是谎言的真实。信仰的谎言,成长的谎言,愿景的谎言。谎言被塑造成真理,被我们编写成教科书,我们要把谎言发扬光大。历史就是一部谎言堆砌的名利场,漂亮的辞藻修饰着污浊的谎言,激昂的语态贯通了别有用心的谎言。我们并没有揭穿谎言的企图,仅仅用更高明更荒唐的谎言,去构筑新的存在的堡垒。只有谎话连篇的诱惑,才能使我们确信谎言的力量,才能使谎言不再叫做谎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