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的农事》:
市场上不是已经有大量营养土出售了吗?网上也有,很方便,点下鼠标就送货上门了。但它们只是一堆假土罢了,松松垮垮地摆出土的面目,却没有血肉相连的黏性,也不能化为泥浆,连一丝土腥气都散发不出来。假花也是花,但与真花哪里能在一个档次上?我开车到处转悠,我需要找到一批土。
车轮碾压过一条条柏油或水泥马路时,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响,呢呢喃喃,类似耳语。我想轮子们是喜欢这种质地的路,它们相信这才是所谓的高大上。作为工业制品,橡胶在机器里转过几圈之后,就霎时以为自己出身**了几分,骨子里对古朴的泥土路就有着本能而彻底的鄙视。泥土也从来没有与它们化敌为友的打算,一发现有车到来,便不约而同拿脸色给它们看,坑与洼都是投枪匕首,造出的颠簸程度得视心情好坏而定。
似乎有点像逛街一一有逛街的耐心和左顾右盼的眼神,却又比以往挑衣服买食物有着更精准低矮的目标。繁华的商业区是不去的,越繁华必须绕开越远。
只是一直绕到城乡接合部了,那里仍然是一座接一座簇新的楼房和正在架设中的钢筋水泥。土们到底犯了什么错,需要被这样斩尽杀绝?没��人间过它们的感受,它们的躯体扣在地的深处,那里阴森黝黯与世隔绝。
它们被人类活埋了。
终于在一个工地旁发现几堆土,似已被废弃,又似只是闲置侍用。管他哩,还没来得及过个脑,兢忙不迭停车,提桶握铲奔去,宛若奔向富饶美丽的金矿。
但把土卸到院子里时,邻居过来一看,马上呵呵笑起说,这是沙上,没有营养,根本种不了东西。
土居然还有优劣之分,这完全在我认知范围之外。抬眼茫然四望,那一瞬心底明明有几股无助翻滚而过。如何是好呢?其实即使是没有营养的沙土,也找不到太多了,一幢幢楼房取代了一棵棵树,钢筋水泥就是我们的森林。邻居以过来人的口气又说,小区门口有人卖土。出去一看,果真有,看上去不像是原址出品的,而是用大卡车从别处运来,然后囤在那里奇货可居.问了价格,说是每立方130元一拖拉机可装两立方,也就是260元。
我脸上肯定漫上一层惊愕之色,长时间回不过神来。贱如土,这话好像还没从人们嘴边褪尽,哪知它却已经有了身价。以后还会行隋看涨吗?水泥地必将越来越多,土地则随之越来越少,所有东西但凡稀缺,就有升值空间,难道终有**泥土也能成收藏品?细想极恐。到处都是水泥的坚硬之后,这个世界还能剩多少柔软?几乎所有小孩都对玩泥巴兴趣盎然,从双手沾满泥巴的童年开始,有**我们又终将归于泥土,人与上的感情原来就源自这样一个隐秘的关联。轻飘飘的营养土哪里能担起如此重任呢?我以前爱惜自己双手几近病态,每天用护手霜反复涂抹,仍然对上面挡不住浮现的条条皱纹黯然神伤。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话是谁说的?其实手比脸更率真坦白地透露出生活品质与心境,再优质豪华的化妆品都无法掩饰上面每一丝游动的衰迹。一个女人的好日子总是从满足胃开始,之后转战脸蛋和身材,但只要还未把**与智慧投注到呵护自己的一双手上,她的日子就远未抵达雅致从容的层面。
可是种植这件事,手怎么能够高高在上漠然旁观呢?脚虽然更粗壮有力,却沦为笨拙的助手,只能被动听从号令,向东向西随便调遣,*多帮忙出点苦力,在肩挑手提时参与负一负重。冲在**线的必须是手,细长的胳膊和更细长的十指都有着与树干类似的长姿,这一:定让植物们有充分的信赖与认同,恍惚间以为正与自己的同志战友意外相逢。
那就拜托手了,却还是有几分不舍,因此特地购买回十几双橡胶手套,分放各处时刻候着,结果却总是不戴。不是故意拒绝,忘了,又忘了,还是忘了。
所有会轻易忘记的事,都是下意识里所排斥的。无论树或菜,都是我与泥土之间的关系,指尖有心意和嘱咐要传达给泥土,拜托它们多多关照,橡胶来隔一层插上一脚又算什么?诚意明显就不够,那怎么能行,我还指望丰收哩,不能得罪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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