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月照
油菜花 很久没有想起父亲了。脚步匆匆,出海关进海关,上车下车换车,提起行李放下行李,即便是为了扫墓而如此奔忙,父亲其实一直没进入意念之中。我是一股风啊,不为一株树停。 但是,当火车渐渐接近衡阳,离开座位站到门边往外看,满山都是杂树生花的泡桐,田里尽是金黄灿烂的油菜花,父亲突然之间进到意念中来——他的骸骨,就埋在那泡桐树和油菜田覆盖的、柔软湿润的泥土里。强烈的思念蓦然袭来,毫无准备地,我眼泪潸潸,就站立在轰轰隆隆的火车声里……
失乡的人 所有的战争流亡者,都以为只是暂时避难,其实却是与乡土山川的诀别。不是自愿的舍弃,而是乡土从自己的胸膛被拔除,被撕开。失乡之痛,思乡之切,成为许多小说家永远的文学深泉。 “乡”究竟是什么呢? 父亲在世时从来不曾说过他如何“思乡”。他说的,永远是他的妈妈。 清明的霏霏细雨轻软如絮,走在他少年时走过的石板路上,看他曾经游过泳的江水中的倒影,三月的油菜花鲜艳如他儿时所见,我也明白,他说的“妈妈”,他到八十五岁还说得老泪纵横的“妈妈”,包含了江边的野林、百花盛开的泡桐树、油菜花、老���、石板路,以及妈妈跪在泥土上拔出萝卜、头发凌乱的那些时刻……
如果有坟 从台北飞香港两小时;从香港机场搭七人座到深圳湾口岸四十五分钟;离开香港海关,进入深圳海关,搭车到深圳北站一小时;转高铁,两个半小时车程抵达衡阳站,再搭车四十五分钟到达衡东县一个山路口。沿着一路白檵花爬坡十分钟,终于到了墓前。 在墓地坐了许久,柏树芬芳,草叶摇曳,燃着的香飘起青色的烟。地下的父亲不知是否缥缈有感,但是在青烟依风缭绕里,我突然之间明白了安德烈那句话的深意。 跟安德烈说一个诗人好友的故事。诗人深爱他受苦的母亲。母亲死后,他把骨灰长年放在一个美丽的盒子里,摆在书房。每次搬家,盒子就跟着搬。有一次半夜里来了小偷,早上醒来,盒子不见了。 “你要不要把我的骨灰也放在你书房,摆书架上?”我问安德烈。 我们在缅甸茵乐湖畔一个旅店里。两张古典大床,罩着白色纱帐,外面雨落个不停,我们在各自的帐内,好像国王在享受自己孤独又**的城堡。 趴在床上看电子书,安德烈头也不抬,说:“不要。” “那……”我假作沉吟,然后说,“这样吧,我很公平。骨灰分两盒,你一盒,弟弟一盒。你是老大,拿大盒的。” 他说:“不要。还是做个坟吧。” “要坟干什么?”我说,“浪费地球。” “有个坟,我们才可以收文青观光客的钱,谁要来看作家的墓,收门票。” 我不理他,继续跟他分析:撒海上,不一定要到海**,搭船多麻烦,或许到无人的海滨岩石即可;埋树下,选一种会开香花的树,花瓣像白色蝴蝶一样的花……这时他放下了书, 隔着纱帐,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坟,我和飞力普就有理由以后每年依旧来台湾?没有坟,我们和台湾的联系可能就断了……” 父亲的坟是一块小小的石碑,旁边留着一块石头,名字还没刻上,是留给他的美君的。那天真爽朗的浙江姑娘,曾经跟他来到这里。来时已经烽火连天燃烧,人命辗转沟壑,没有想到,大江大海走遍,有**,他们会双双回到这片柔软的土地。
温情与敬意 钱穆曾经教小学生写作文。他带学生到松林古墓去,坐在墓旁,专心听风穿过松针的声音。风穿过松树的声音,他说,和风穿过其他树的声音,就是不一样。 突然之间雨下来了。他让学生坐在屋檐下,用心看雨,用心听雨。 他在每天的飞机轰炸和空袭警报之间,拿着笔写《国史大纲》,带着对于历史*深的“温情”,*大的“敬意”。 “温情与敬意”,是否只是对待历史呢? 我们如何对待曾经被历史碾碎了身心的亲爱的上一代?我们又如何 对待无话可说、用背对着你但是内心其实很迷茫的下一代? 在时光的漂洗中,我们怎么思索生命的来和去? 我们怎么迎接,怎么告别?我们何时拥抱,何时松手? 我们何时愤怒,何时深爱?何时坚定拒绝,何时低头承受? 我们怎么在“空山松子落”的时辰与自己素面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