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记(江西文学精品丛书·第三辑)》:
我有两个姐,一个弟。娘生下我后,本来打算不再生,可我是个罗锅。娘不想生爹不答应,他不指望一个罗锅能娶妻生子,将杨家的香火传承下去。娘就生下了弟。有了弟,爹对我就不闻不问了,全当我是个废物。娘却忧心我日后的生活,她活着还能照顾我,倘若他们都死了,我能不能捞碗饭吃就是个问题。
的确,我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整天背着罗锅,除了赶鸭放羊,什么事也做不了。球球啊,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得罪谁了,遭这个罪。娘只要闲着就会抹眼泪,向着我叹气。我的小名叫球球,不知谁给取的名字。你这个死女客,球球能得罪谁,还不是你当了婊子,让哪个野男人日的,才生下这么个怪胎。娘叹气爹就骂人,有时捋拳挥胳膊想揍人。报应啊报应啊,你整天灌那狗尿,只顾你痛快,却让球球来受罪。娘以为我的罗锅全是爹喝酒给害的。爹是个酒鬼,一顿饭少了酒就活不了。娘捅了爹的软肋,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盯着娘,恨不得一口将娘吞了。娘见状不对,赶紧溜了。有时溜不及,脸上就挨了巴掌,青一块紫一块。娘脸上青紫时我就安慰娘,娘,别为球球担心,饿不死球球。娘怨爹,爹怨娘,我谁也怨不了,怨谁也不管用。
我长到十几岁,什么事也没做。爹终于敌不过娘的唠叨,不喝酒的时候,将我的前途多少放了��些在心上。放我学木匠,我抡不起斧子,木匠也没什么出路。放我学泥瓦匠,抛砖抟泥的,我没那个气力。我瞧瞧自己,除了背上一个罗锅,吃饭的一张嘴,再有就是一双手。我的手指细长,很灵巧,会掏泥蜂窝,会探黄鳝洞。我就指望这双手来养活自己。
我在村子里闲到十六岁,忽然有**,爹卷了我的铺盖,让娘灌了两瓶酒,装了半袋米,捉了只鸡,鸡是母鸡,正下蛋,娘舍不得,可依旧用旧布条绑了鸡的翅膀,将它塞进蛇皮袋。我追着爹的屁股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镇上。进了镇子,爹才告诉我,等会儿见了人就叫表伯父。镇子不大,热闹得很,哪儿都是走来走去的人,我不知该叫谁表伯父。镇子就一条小肠一样弯弯曲曲的街道,转几个弯,拐几个角,从上街头到下街头,顶多两支烟的工夫。在下街头一扇虚掩的木门前,爹停住了脚步,拿眼睛觑了我一眼,让我别忘了喊表伯父。屋子临街是个铺面,正中摆了张椅子,椅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椅子正对面的墙上挂了面镜子,镜子也蒙上了灰尘,镜面晦暗不清。
铺面的一角有条通道,很窄,很幽暗,垂直向内,爹大概来过多次,毫不犹豫钻了进去。通道里有股霉湿的气味,再添上爹的汗臭,冲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捂着鼻子走了好半天,眼前才豁然开朗。通道尽头是个半亩见方的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表哥。爹在招呼。唔,来了。院子的一角有人接话,声音是沙哑的。我这才转过头,发觉院子靠墙的一角有棵橘子树,树下有个人半坐半躺在树荫里。表伯父。我向着树荫叫了一声,内心怯怯的。你壮点声,表伯父没听见。爹让过身子,拿眼睛瞄了我一眼。我没聋,听得见。树下的回答沙哑得像硌了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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