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悠悠此恨情无极
漫天飞舞的白色幔帐在风中猎猎作响,我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去看那红木雕刻,镶着万福万寿的如意棺木。棺木被缓缓地放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墓穴里,震天的哀乐在耳边回旋,我无法逃避,任由风将余音吹进自己的耳中。
父亲的微笑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么的慈祥,充满了无限宠爱,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向他伸出手去。素绡绉纱���孝服有着长长的下摆,我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有人扶住了我,那双手很温暖。我抬起头,他担忧的目光里有些哀痛。我垂下眼帘,定定地盯着那双扶着我臂膀的手,突然间涌上了无法**的恨,我的唇微微抖着,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拼命地克制着自己。
许久,哀乐的曲调在空气中停了下来,我慢慢地抬起了头,沈羲遥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我心里一怔,别开眼,松了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沈羲遥的手轻轻地抚过我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我朝着父亲的陵墓跪地叩拜。沈羲遥执香上前,拜了三拜,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一个个躬身下去,哭声响成一片。父亲的荣耀,在此刻达到了**,但也是*后的荣耀了。
法事持续了三天。每日,我都安静地待在明镜堂里诵经念佛。
明镜堂建在皇宫御花园边上,四周是茂密的松木,还有槐树环绕,从雕花的窗户望去,满眼都是一年皆绿的树木,还有一角蓝蓝的天空,**里终年焚着檀香,到处都是浑厚深沉的味道。
我安静地诵读《大悲咒》,身边是微黄的经卷。这是专门从翰林司**珍籍库中取出来的,是历代传下的真迹,很是珍贵。烛光晃动中,那微黄的书页散发着历史的沧桑,那一刻,我的心****地平静了下来。
沈羲遥派了大批侍卫守在明镜堂周围,但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想让我在一个宁静的氖围中忘记丧父之痛。可是,即使我能从这种悲痛中恢复过来,*深处的伤又该怎么办呢?
我静静地跪在明镜堂里诵念着手上的经书,偶尔,抬头看看明镜堂里浑金莲花的天花,那漫铺开去的纹饰,使整个**显得非常高远。我的面前是一尊纯金观音像,我常常凝望观音温柔慈悲的面庞,那看尽世间悲欢离愁的眼睛里,放射着无量的光芒,充满禅机。我的心越发平静,平静到我忘记了所有。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任何人。我知道有很多次沈羲遥都站在门外凝望着我,我的心会在那个时候激烈地跳动,仇恨也会蔓延上来,失去一直以来的平静,我还是忘不了那发生过的一切。
七日后的清晨,一早醒来,我觉得浑身无力,可能是前天夜里抄写《阿弥陀经》时受了点凉,可我依旧跪在菩萨面前,拨动着手上的黄玉念珠,一时间有点恍惚和眩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我慢慢地回过头,阳光倾洒进来,我不由地闭上了眼睛,握着经书的手紧了又松开。睁开眼,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我努力地抬头看他,他目光深邃,我的心跳动着,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朝他微微一笑:“皇上,您怎么来了?”我的头很疼,浑身酸痛无力,抬头看他有点吃力。
沈羲遥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满眼的怜惜,温柔地对我说:“已经七日了,该回去了。”
听到他的声音,我心里没有一丝的波澜。我摇摇头:“皇上,臣妾想在此为父亲诵经理佛一个月。”我的声音很轻,也许是早晨的风因敞开着的门吹进来的缘故,突然间,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沈羲遥的脸色一变,慌忙轻拍我的后背。
我的身子很明显地震了一下,漫金的地面反射出他的身影,很模糊。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脸,长长地垂到地面的发丝中间,憔悴的双眼里,依旧是仇恨。
“皇上。”我止住了咳嗽,借着他手上的力量站起身来,膝盖因长时间的跪地酸痛不已。一个趔趄,我跌倒在他的怀里。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那么猛烈,如同我的。我看着面前那尊菩萨像,轻轻地笑了。
“怎么穿得这么少?”沈羲遥扶住了我,细心地打量着,轻轻地摇着头。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件素白细宫纱孝衣,长长的发丝散落了下来,那根用来盘住发髻的木簪已经掉在了地上。我突然感觉到了冷,然后,漫无边际的寒冷越来越重,我有些害怕,抬头看着沈羲遥。
沈羲遥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我的手,加重了些力道。
“是啊,臣妾也觉得有些冷。”我低下头,轻轻地说。目光却落在了明镜堂正殿通向内室的拐角处,那里,一件狐毛披风露出雪白的一角,我上前一步,靠在沈羲遥的怀里,喃喃自语道,“羲遥,你的这里好暧。”然后,就觉得天地都旋转起来了,自己倒了下去。
睁开眼,是熟悉的红色,这是坤宁宫东暧阁,我身上盖着大红撒金百子千孙被,头顶是五福万寿的纬帐。房间里燃着安神用的玉瑞端合香,我平静地躺着,眼神空洞。虽然我一直逃避回到这里,回到这个让我时刻都无法忘记自己是谁的宫殿,可我还是无可避免地回来了。我笑了笑,迟早都是要回来的,不是吗?
我坐起来,看到惠菊和芷兰坐在桌子旁边,惠菊趴在桌子上打盹,芷兰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眼前的一只玉碗。我觉得自己好了很多,只是身上还有点冷,拉过被子,裹住自己,轻轻地唤了一声芷兰,声音一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么的微弱,那么的沙哑。
芷兰迅速站起身,惠菊也醒了,快步走到我的身边:“娘娘,您醒了。”
惠菊看着紧裹被子的我,问:“娘娘怎么了?”
我没有看她,小声地问:“怎么这么冷?”看着惠菊和芷兰身上初秋的宫衣,“你们不冷吗?”说话间,竟打起冷战来。芷兰的脸色一变,惠菊也不说话了,我不解地看着她们,余光却落到了之外的地方,突然明白了过来。坤宁宫东暖阁里摆着四个错金麒麟火炉,此时里面正燃着雪炭,轻烟徐徐,整个坤宁宫里应该是热的,可是,我却觉得那么那么的冷,冷得我用抓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
“娘娘,奴婢去请太医。”芷兰正色对我说。惠菊为我拉好被子,又唤来小福子和小禄子,将火炉抬到离床近些的位置。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昨夜没有盖被,早晨又是单衣,自然是惹上风寒了。如果我不这么做,他恐怕不会留在我身边了吧。只是,我并没有想到这风寒竟来得如此严重。
隔着漫金撒花的绣帘,太医院*好的张太医眉头紧皱,惠菊和芷兰侍立一旁,沈羲遥因西南的紧急军情仍在御书房中。我嘱咐了芷兰先不要告诉他,因此,此时他应该还不知道吧。更何况,由于西南的军情,羲赫一定也在御书房里,我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他跟着前来,因为今夜,我要独自一人与沈羲遥在一起。
帘外的张太医,眉头忽紧忽松,我的心突然揪了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之前的一些不对劲涌上了心头。张太医的眉头舒展开来,正要开口说话,我抢先一句,对着外面的惠菊和芷兰说道:“本宫还是觉得很冷,惠菊,你带着小福子和小禄子再去寻个火炉来。芷兰,你去准备些蜂蜜水来。”芷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还是走出去了。
我看着门被关上了,才对张太医说:“张太医,你先对本宫讲吧。”
张太医捋了捋胡子,他已经上了年纪,是太医院里*年长的御医,先帝年轻时就进了太医院,很受赏识。他的眼睛里有行医之人应有的善良和细致,还有长者的那种祥和。我不由地想起父亲,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娘娘为何支走所有的人呢?”张太医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笑着问我。
我低下头,心里起伏不定,又有些紧张,表面却平静地说:“本宫是怕自己的病……怕自己的病情严重,她们就会去通报皇上,如今皇上正忙国事,不宜打扰。”说完,我抬起了头,隔着纱帘,但我相信张太医一定能感觉到我的目光里的坚定和不可抗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太医,请你告诉本宫。”
张太医沉思了半晌,我看出了他内心的犹豫和争斗,好久,他才开口:“娘娘,您的风寒很严重,一定要好好**,才可好得彻底。”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娘娘,您已经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我无力地靠在牡丹丝绣的靠枕上,胸前起伏不定,心中一种压抑的哀痛,甚至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茫然地看着身上的百子千孙被,上面鲜活的孩童图样一下一下地刺着我的心,在我原本伤痕累累的心口深深地刺了下去。孩子?我有了他的骨肉?之前细小的反应我并没有在意,就连月信也自认为是悲伤过度而推迟了的。孩子……孩子……这个时候,真不是时候啊!但是,心里却又有着巨大的喜悦,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平坦的小腹上,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我的体内孕育了。一半忧伤,一半喜悦,我有些茫然了。
“娘娘,恕臣直言,之前您悲伤过度,加上劳累,还有来势不小的风寒,这**胎,”他迟疑了很久,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胎,恐怕是保不住了。”
张太医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不断滑落的泪水,滴落在被面上,冰冷冰冷。我的心在下沉,抓紧了身上的锦缎外袍,指甲戳痛了手心。
“臣会尽力的,臣这就给娘娘开个**。”张太医说着站起身,走到靠窗的桌边开始写**。
我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张太医,你说的保不住,是什么时候会没掉?”
张太医的背影明显一僵:“娘娘,这个……随时都会。”
我把头靠在了红木床棱上,轻声说道:“张太医,不用开什么方子了。”我哀伤地笑了笑,“本宫的状态本宫自己知道,开什么方子都没有用的。”我的泪静静地淌着,被面的湿处逐渐加大,被面的小孩图样被我抓得扭曲了起来,如同我的心,被绞得生疼。
“张太医。”我支撑着身体,用此时仅剩的力气说道:“本宫有件事求你。”
张太医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着疑惑和为难的光,他敛了敛神,说道:“娘娘请讲。”
我仰起头,看着床头幔帐顶端一颗硕大的东珠,好不容易才开口道:“张太医,若是皇上知道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样?”我没有直接讲明自己的意思,因为我要求他的事,直接讲出来的话,他一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只有换一个方法。
张太医沉思了片刻,花白的头发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有世故,也有智慧。随后,他面带难色地说道:“娘娘,可是臣不得不报啊。”
我摇摇头:“张太医,其实你比本宫更清楚,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个孩子保不住,受牵连的人,一定是你们。他一定会让你们全力保胎,可是,你也清楚,这很难。皇上*近国事家事缠身,已经疲惫不堪,本宫实在不想看他再难过,如果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孩子掉了,本宫也可以说自己并未发觉。虽然依旧难过,但总比日日担忧好啊。这忧伤和痛苦,本宫一个人承受就好了。张太医,这样你们太医院也不会受牵连,不是*好吗?”我再次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经历的人间冷暖,以及在这皇宫里积累的经验世故比我多很多,我相信他会权衡利弊的。
“可是娘娘,”张太医犹豫了很久,开口道:“可是**老臣来此,总不能查不出来啊。”
我笑了,看来他是答应了。“这个你不用怕,你回去就说来时本宫睡下了,你并未诊脉,开了祛寒退热的方子,惠菊就让你回去了。至于本宫这边,本宫自会交代好的。”说完,我从床角上的一只匣子里取出一张银票,伸出纱帘外,轻轻地说,“这个还请张太医收下。”手一松,那银票缓缓飘落在地,我拉了拉被子,闭上了眼睛。
张太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睁开了眼睛,地上已经空无一物。我笑了,但却很哀伤。
惠菊带着小福子小禄子抬了一个新的火炉进来,我已经不若之前那般寒冷了。“惠菊,你过来,让他们先下去。”我朝惠菊招了招手。
惠菊给小福子和小禄子使了个眼色,就来到我的身边:“娘娘,您怎么了?”
我在她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惠菊为我披了一件貂毛披肩,黑色的毛皮在烛火下发出油亮的光泽,本该冬日里才用的物件此时全部取了出来,我知道眼前这件是内务府昨日新赶制出来的。“惠菊,皇上带我回来之后,是否有请太医来诊疗过?”
惠菊摇了摇头:“回娘娘,没有。皇上带您回来的时候您正昏迷着,张德海通报西南的军情奏书到了,皇上犹豫了一下,就去了御书房。不过,皇上交代了我们,您醒了就去请御医。”
“嗯,我知道了。”我的手轻轻地抚过那貂毛光滑的表面。突然,手上一紧:“惠菊,**张太医来的事,若是皇上问起,你就说张太医来时本宫又睡过去了,因此,开了一张祛寒退热的方子就离开了。”
惠菊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我:“娘娘,这……”
我勉强一笑:“这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说完,靠在绣枕上,手却不由得放在了小腹上,心里一阵疼痛。
惠菊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芷兰那里,本宫会跟她说的。”我起身下床,惠菊慌忙过来扶我。我摆了摆手,看着惠菊愣愣地站在那里,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笑,自己站直了身子,虽然感觉有些轻飘飘的,但睡了这么久,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今晚你去做几样小菜,本宫想与皇上说说话。”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头发,“一道一品天香,一道花好月圆,一道贵妃鸡,再做一样酒酿饼,这四样不能少的。”看着镜中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睛,我只能拿起胭脂来补。
惠菊走上来:“娘娘,奴婢知道了。”她死死地盯着铜镜中的我,眼中是诧异和迷惑。我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说话,直到她走到门边,才又开了1:21,“惠菊,再去备一壶好酒来,就要梨花白。”
这菜和酒,都是沈羲遥喜爱的。
我坐在铜镜前,用玉石细簪挑了些水红色胭脂,用温水化开,轻轻拍在自己苍白却扑过蜜粉的双颊上,再将绯色的口脂点在微启的朱唇上,轻轻晕染开来,薄薄一层,通透而湿润,而后,用藕荷色眉碳粉小心翼翼地描绘出*适合自己的柳叶眉。
身上的雪白贡锦纱羽缎芙蓉裙上,有着细细的白丝织就的凤凰图样,隐匿在层层皱褶中。乌发高挽,却只在顶端插一只纤丝镂空银缕凤簪,垂下细密的银白流苏,行走翩翩,回眸凝视,犹如回风舞雪,影度回廊,我打扮好了自己。
西侧殿里,琉璃镶边的圆桌黄地粉彩“佛日常明”套碗中是惠菊按我的吩咐做好的菜肴,此时正散着诱人的香气。菜肴中间,一只青花双龙的纹瓶中盛着*上等的梨花白,瓶的两边,各有一只金錾梅花式杯。此时的西侧殿香烟缭绕,满室芬芳,屋内两侧的镶金珐琅三层烛架上,燃着十几根红烛,烛光将西侧殿映照得如同白日般充满了温暖的气息,*适合疲惫的人放松心情。
“娘娘,您看这两盆玉堂金马放在桌边可好?”紫樱和馨兰各抱了两个青花垂肩灵芝夔纹花盆走了进来,紫樱看了半天才问我。我一直痴痴地坐在*内间的美人榻上,直到听到紫樱的声音,才慢慢地回过头去,一刹那,满眼的缤纷暖黄让我如临仙境,使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宁。虽然这只是粉饰过的祥和,但我仍然愿意沉醉其中,也许,今夜之后,一切都看不到了。
“就放在烛架旁吧。”我看了一下对紫樱说。然后,看着她们将花摆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