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好像一只爬行的虫子,这虫子会长大,会长长,会越来越多,会纵横交错。在这被幻觉和失忆折磨的十个年头里,我的世界如梦似幻。我每天都不得不在妻子的陪同下,沿着既定的路线,例行公事似的游走一圈。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每当我独处时,总会有那些并不存在的陌生人向我打招呼。他们形容枯槁,步履蹒跚,仿佛来自遥远的古代,或是神秘的非洲。
曾有那么一次,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我感到有人正在门外监视我,想要将我从楼上推下。我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虚伪的��,一张残酷的脸。我从书桌上拾起一把剪子,警告他不要试图靠近我。他左躲右闪,*后一把甩掉那把剪子,将我按倒在床。我觉得,我就要完蛋了。那残酷的脸正向我靠近,那强而有力的手正试图将我摧毁。我被他用手铐铐在床头,我挣扎,我动弹不得。我心想,我要死了。
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摇着头,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令人痛心的事。
“这是这一周你第三次发作了,”她看到我冷静下来,缓缓地坐在我身旁,哽咽着对我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恐怕……”
子女们总是想将我送进精神病院。但妻子却拒绝了他们。我的病情总是很不稳定,常常在半夜突然醒来,在幻觉中狂躁地嘶吼。她哭了。虽然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跌落在地,但我理解她内心的悲痛。
我并不知道,妻子得了癌症。她始终陪伴着我,生怕自己的疾病会再度影响我的心情。一年以后,她与世长辞。留下的是整个世界冷漠的眼光。女儿又一次劝说我住进精神病院。但妻子曾对我说过,那里是人间的地狱。那里充斥着无尽的哀鸣与悲痛。即便在她临终时,她依然对我说,她相信我会好起来,她相信我能像十年以前那样,重新找回自己。
可是,对于十年以前的我,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那时的我在做什么?那时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让我失去记忆?又是什么将我变成现在的模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人们认为,让我重新想起那可怕的过去,我的病情会比以往更加恶劣。
搜寻记忆的碎片,我依然还能隐隐想起眼前的一团漆黑。我似乎是撞到了什么,我被疼痛感吞噬。那是钻心的疼,那是搅拌着恐惧和悲凉的疼。然后,所有所有的一切记忆,全都随风消逝,退散到另一个世界中、退散到另一个空间里……
从我睁开眼睛时,我产生了幻觉。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和陌生的灵魂一同进午餐。有人说,我是一只脚踩在地狱的人,所以我能够看到那些逝去的身影。但妻子请来了心理医生,那是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他说我这是精神分裂症。就是他,要求所有围绕在我身旁的人,将曾经属于我记忆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过去的照片、过去的日记、甚至过去的衣服、餐具。
“这些都不能使你变得更好。”妻子对我说。她细心地照料我、保护我,将愉悦的心灵世界传输给我,在众人冷漠的目光中,温柔地朝我微笑。
那幻觉依然反复出现,却越发显得柔和。有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控制那些幻想出来的人物,我以为已经可以让他们回归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但事实却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我越是想要送走他们,他们就越是固执而狂躁地重新现形。
我绝不去精神病院。当妻子闭上那对美丽的眼睛时,当子女们投来怀疑和冷漠的目光,执意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时——我决定逃走。我不再相信心理医生的那套鬼话。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是个骗子。他所说的方式从不曾奏效。
也许遗忘并不能使我康复。我必须面对那个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