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徐爱①录
1.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②所谓误本者
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
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
也③。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
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
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④,处困养静,精一之功⑤,固已超入圣域,粹然
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
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
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
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
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
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
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注释】
①徐爱(1488—1518):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姚人,是王阳明*
得意的,也是**位门生。据说还是王阳明的妹夫,有“王门颜回”之
称,曾任工部郎中。下文的“爱”即徐爱的自称。
②先儒:指程颢、程颐和朱熹。
③“断断乎”句:意为等到百代以后圣人出世也不会有疑惑。语出
《礼记·中庸》。
④居夷三载:正德元年(1506年),王阳明因上疏抗辩,获罪下狱,
后贬谪到贵州龙场(今修文县)前后三年。龙场当时尚未开化,所以称
“夷”。
⑤精一之功:为精纯的功夫的意思。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
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当中“格物”等观点,全以郑玄作注、孔颖达作
疏的《礼记·大学》为准,即朱熹等大儒们认为是误本的那一版本。开
始听说时我感到十分惊讶并且对先生的学说抱有怀疑。后来,我用尽
心力,综合进行参照对比,再向先生本人请教。*后我才明白先生的
学说像水之寒冷,又像火之热烈。正如《中庸》中所说的,后世出现的
圣人也不会怀疑它的正确。先生的睿智与生俱来,并且他为人和蔼、
坦荡、平易近人,不修边幅。人们只知道先生年轻时豪放不羁,曾经
热衷于诗词文章的修习,受过佛、道两家学说的熏陶,乍一听到他的学
说,都把它视为标新立异、荒诞不经的言论,不再深加探究。殊不知,
先生在贬居贵州的三年当中,经历了艰难困苦的环境,修身静虑,精纯
的功夫已经超凡入圣,进入了绝妙的境界,归入中正之旨。
我日夜在先生门下修习,聆听他的教诲,认为先生的学说刚接
触时会感觉浅易,而越是深入研究越觉得十分高深。表面粗疏,但
认真探究就越发感到精妙。接近时好像浅近,但深造时就觉得无穷
无尽。修习十几年来,我自己觉得还没能窥探到它的边缘。当下的学
者,有的与先生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从没有听过先生的学说,一开始
就先入为主地怀着轻视、偏激的心理,还没有仔细交谈便根据传闻
草率地妄加揣度,做出了臆断。这样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先生的学说
呢?跟随先生的学生们,听了先生的教诲,也是大都遗漏的多而学到的
少。就好比相马的时候,仅仅看到了马的性别、颜色等表面情况,却漏
掉了识别千里马的关键特征。因此,我把先生平日里的教诲尽悉记录
了下来,给同学们传阅,然后共同考核订正,希望不辜负先生的谆谆
教诲。
学生徐爱记。
2.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
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
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
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
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
之父母’之类①,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②之
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③
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④,‘以亲九族’至‘平
章’‘协和’⑤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
安百姓’⑥,‘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
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①“如云”之后所引之语皆出自《大学》。
②亲亲仁民:语出《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③“舜使契”二句: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契,商族的始祖,帝喾之
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封为司徒,掌管教化之职。敷,布、施。五教,
五种伦理道德,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④“《尧典》”句:克明峻德,语出《尚书·尧典》:“克明峻德,
以亲九族。”明明德,语出《大学》,意为弘扬善良的德行。
⑤“以亲”句:语出《尚书·尧典》:“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
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⑥修己以安百姓:语出《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
病诸!”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在亲民’一词,朱熹认为应当写作‘新民’,并
且后面的文章有‘作新民’的词句,可以作为他的凭证。先生却认为应
当依照旧本作‘亲民’,您这样认为也有什么依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意思是自新之民,自我更新,与‘在
新民’中的‘新’含义不尽相同,怎么能用这作为依据呢?‘作’和‘亲’
相对应,但不是‘亲’的意思。下面所讲的‘治国’‘平天下’等地方,都
没有对‘新’字发表阐述。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
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等,这些都有‘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的‘亲亲仁民’所说,
‘亲之’也就是‘仁之’,对他们‘亲’也就是对他们‘仁’。百姓缺少亲
情,舜命契担任司徒,‘敬敷五教’,教化百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
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使他们相互亲近。《尧典》中说的‘克明
峻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
‘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所说‘修己以安百姓’一句,‘修己’就是
‘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兼有教化和养育两个意
思,朱熹说成‘新民’,意思就显得偏僻而狭隘了。”
3.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①似与
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②也。至善是心之本体,
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③所谓
‘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释】
①知止而后有定,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事事物物皆有定理”是朱熹
对“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释。语出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
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
②义外: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
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反对告子义在心外的观点,认为仁和
义都在人心之中。
③本注:即朱熹《大学章句》**章注,“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
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是说‘事物都
有特定的道理’,这好像和您的学说有抵触。”
先生说:“要在具体的万事万物上寻求至善,就是把‘义’当作外
在的东西。至善是心的本体,只须‘明明德’达到了精一的程度,那便
是至善了。显然这并没有脱离客观事物。那种像朱熹在《大学章句》中
所说的穷尽天理,而心中没有丝毫私欲的人,就能够达到这种至善的
境界。
4.
【原文】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①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
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
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
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
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
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
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
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②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
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
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
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
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
热,便自要求去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
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
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
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
有愉色者,必有婉容。’③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①心即理:王阳明学说的核心命题。
②温凊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
定而晨省。”温,冬天让父母温暖;凊(qìng),夏天让父母凉快;定,夜里
让父母睡得安稳;省,早上向父母问安。
③“孝子”句:语出《礼记·祭义》。
【译文】
徐爱问:“世上有万事万物的道理,而只在心里去追求至善的境
界,恐怕难以去探究完吧?”
先生说:“心就是理,难道天下有什么事物和道理是在人心之外
的吗?”
徐爱说:“比如侍奉父亲的孝道,辅佐君王的忠心,结交朋友的诚
信,治理百姓的仁义,等等,这当中有很多的道理存在,恐怕也不能不
去考察的。”
先生慨叹说:“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因为此种说法蒙
蔽人们很长时间了。姑且就你问的这些来说,侍奉父亲,不能从你父亲
身上找个孝的理;辅助君王,不能从君主身上找个忠的理;结交朋友、
治理百姓,也不能从朋友或者百姓的身上探寻到信和仁的道理。这些
孝、忠、信、仁的道理都只存在于人的心中,所以说心就是理。当人心
还没有被个人私欲所蒙蔽,就不需要从外面添加一丝一毫,人的内心
就是天理。凭着这种合乎天理的心,用心侍奉父亲便是孝,用心辅佐
君王便是忠,用心交友、治民便是信和仁。只需要用功去除心中的私
欲、存养天理就行了。”
徐爱说:“听了先生的教诲,我已经觉得有些明白了。但是以前的
学说还在我的心里面,让我有纠结不清的地方。譬如说侍奉父母这件
事,有让父母冬暖夏凉、白天请安、晚上请定等许多细节,这些不需要
讲求吗?”
先生说:“怎么不讲求呢?只是有个核心,就是先要摒除私欲,保
存天理,然后在这上面去讲求。就比如讲求父母冬天暖和,不过是要
尽一尽自己单纯的孝心,唯恐有点滴的私心杂念存在其中;讲求父母夏
天凉快,也只是想尽尽孝心,唯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为的只是讲求
这份心而已。自己的心如果没有任何私欲,纯属天理,是一颗虔诚孝
敬的心,那自然会冬天记挂父母的寒冷,夏天记挂父母的暑热,也就自
然会讲求‘冬温’‘夏凊’的道理。这些具体的事情,都是人那颗虔诚
孝敬的心发出来的。只有存在这颗虔诚孝顺的心,然后才有具体的事
发生。以树木作比喻,虔诚孝顺的心是树根,具体的事情就是树的枝
叶。**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才去种树根,而必须是先有树根然后
有枝叶。《礼记》有言:深爱父母的孝子,对待双亲一定很和气;有和
气的态度,定会有愉悦的气色;有了愉悦的气色,人就会有美好的表情
了。所以有一颗深爱的心做树根,就自然而然会有‘冬温’‘夏凊’等一
系列细节了。”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①、惟贤②往复辩论,未能决。
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却不能弟。
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
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③。
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
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
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
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
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
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
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
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
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
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
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
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
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
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
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
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说一个行,方才知得
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
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
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
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
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
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
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①宗贤:黄绾(1477—1551),字宗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人。官至礼
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
②惟贤: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
刑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
③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出《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译文】
徐爱因为还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导,和宗贤、惟贤反复争
辩后,仍旧不能了然于胸,于是请教先生。
先生说:“举个例子说说你的看法。”
徐爱说:“现在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人人都明白,但事实
上没有办法完全做到,由此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并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因为私欲已经隔断了这种人
的知行。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是因为没有真知。圣贤们教育人们
知行,并不是简单地教人们如何认识、如何实践,其目的是要恢复知
行的本体。因此,《大学》举出了一个真正知行的例子,说‘如好好色如
恶恶臭’,意即喜爱美色,厌恶腐臭。懂得美色是知,喜欢美色是行。人
们在看见美色的时候就自然喜欢上了,并不是看见美色之后才立马生个
心去喜欢;闻到腐臭是知,厌恶腐臭是行,人也是一闻到腐臭就自然厌
恶了,并非闻到之后而又另生出个心去讨厌它。如果那个人鼻子不通,
那就算是看到腐臭的东西摆在面前,他的鼻子闻不到,也不会太厌恶,
因为根本没有认识到臭。再比如,我们说某人知道孝顺父母、尊敬兄
长,一定是这个人已经做了一些孝顺、尊敬的行为,才可以说他知道孝
顺、尊敬的道理。难不成,只因为他会说些孝顺、尊敬的话,我们就认
为他孝顺、尊敬吗?再如,一个人知道痛,一定是自己已经经历了或者
正在经历痛,才知道痛;知寒、知饥,一定是已经经历了寒冷和饥饿。
由此可见,知行如何能够分得开?这些例子就是知与行的本体,还不
曾被私欲隔开的。圣人一定是这样教育学生,才能算作知。不然就并
非真知,可见这是多么紧要切实的功夫呀!现在硬要将知行分开算作
两件事情,有什么意思呢?而我要把知行看作一个整体,又有什么意思
呢?如果这番话的宗旨都不知道,只管在这里争论知与行是一件事还
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处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分成两回事,也只是为了让人们能够有一个
分别,好弄明白。一边对知下功夫,一边对实践下功夫,这样才能更好
地落到实处。”
先生说:“但是,这样说反而丢失了古人的本意。我曾经说过,知
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实践;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领会
了这一点,就应该明白,只说一个知,已经自然有行存在;只说一个行,
知也自然存在了,知行一同存在。古人之所以将行与知分开,说一个知
又说一个行,是因为社会上有一种人,他们完全不会认真思考观察,只
是懵懵懂懂地随意做事情,一个劲儿胡行妄作,因此必须跟他讲‘知’
的道理,他才能够清醒地做事。还有一种人,不切实际,漫天空想,
又完全不愿意有所行动,只是靠主观猜测、捕风捉影,因此必须教他
‘行’的道理,这样他才能正确地知。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才将知
行分开说的,如果真正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只要一个知或行就够了。今
人非要将知行分开,以为必须先认识才能实践。自己先去讨论如何做
到知,等到真正知了才去做行的功夫,*后终生无法实践,也终生一无
所知。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不再是一个小毛病。现在我提出知行合一,
就是对症下药。而且这并非我凭空杜撰,知行的本体原本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把知行合一的宗旨掌握了,即使将知行分开说,两者仍然是
一回事,是一个整体;如果没领会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说二者是一回
事,那又何济于事呢?不过是说些无用的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