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起 飞翼之集 海蛇身下的海藻丛轻柔地随着潮流的变化而摇曳。这里的水很暖,跟他们北行之前待在南方栖息地时的一样温暖。虽说墨金已经宣布他们不要再追随那个银色的“供应者”了,但咸水中仍闻得到那强烈且诱人的气味。供应者离他们不远,他们仍追随着他,只不过是变成远远地跟着罢了。丝莉芙想跟墨金说他这样做未免矛盾,但考虑之后还是决定不说了。她焦虑地望着他们的首领墨金。墨金因为之前与白海蛇短暂交手而受了伤,痊愈得很慢,那些伤口破坏了他身上的斑纹。墨金全身皆有金黄色,这样的纹路表示他身为先知,只是受伤之后,他的假眼就变得黯淡且呆滞。 别说墨金的假眼,丝莉芙觉得自己也是一样。 他们为了找寻“存古忆”而大老远地追到这里来。刚上路的时候,墨金信心十足,但如今看来,他好像跟丝莉芙与瑟苏瑞亚一样困惑。开始迁徙的时候,他们本是很大的蛇团,现在却只剩下他们三个。其他海蛇逐渐失去信心,不肯再跟着墨金了。丝莉芙*后看到他们时,他们正追随着一个庞大的黑色供应者,不假思索地大啖供应者丢给他们的那些毫不抗拒的鲜肉。那已经是很多个潮汐涨落之前的事情了。 “有的时候,”墨金在他们休息时平静地对丝莉芙说道,“我连自己处在什么时空里都不知道了。感觉上,我们好像曾经来过这里、做过这些事情,说不定还讲过这些话。有时我深信事实真是如此,并且认为眼前所见不过是个记忆或幻梦。然后我就想,以前我们碰上的事情将会再度重演,既然如此,也许我们应该要做点什么才对——啊,也许事情已经重演了也说不定。”墨金的声调既无力道也无信心。 丝莉芙与墨金并列着,他们随着潮水轻柔地摇曳,*多为了维持所在的位置而拍拍鳍。他们身下的瑟苏瑞亚突然摇动触须,释放出淡淡的毒液,以唤起他们的注意。“你们看!有食物!”他朗声说道。 一大群闪闪发亮的银鱼有如天赐的礼物朝他们游来。鱼群后方尾随着一群三红、一绿、两蓝的海蛇,边游边取食鱼群边缘的鱼。那样阵仗的蛇团并不算大,不过他们个个都显得健康活泼。他们肌肉结实、鳞片闪亮,跟墨金带领的这个委靡不振的蛇团恰成对比。 “走吧。”墨金吩咐道,领着他们与另外那个蛇团一同取食。丝莉芙宽心地叹了一声,他们终于能饱餐一顿了,而且说不定那群海蛇一旦知道墨金乃是先知,还会加入他们的蛇团呢。 他们猎取的目标并不是单独的一条鱼,而是一群闪闪发光、炫目晃眼的银鱼。鱼群能一致行动,或分或合,灵巧得犹如个体,倘若是笨拙的猎食者,就只能铩羽而归了。不过墨金蛇团的海蛇都是高手,他们一起优雅地朝鱼群游去。另外那个蛇团嘶喊着对他们发出警告,但是丝莉芙倒看不出那有什么危险,她一摆尾便冲入了鱼群之中,再大嘴一张,至少拢了三条鱼进来。她把喉咙张得更大,以便把鱼吞下去。 两条红海蛇突然转向开始攻击墨金,仿佛墨金不是海蛇,而是鲨鱼之类的大敌,蓝海蛇也张开大口朝丝莉芙追上来。丝莉芙迅速地缩身躲避,转向逃开。此时她又发现,另外那条红海蛇正要把瑟苏瑞亚包卷起来。红海蛇的触须大张,喷出毒液,同时愤恨地大吼,奇怪的是,那海蛇的叫喊一点也没有语意句法,只有愤怒而已。 丝莉芙恐惧且困惑地尖叫着逃开了,但是墨金并没有跟上来,他摇动着浓密的触须,释放出一团云雾般的毒液,几乎震昏了那两条红海蛇。那两条红海蛇退开了,他们张口摇头,又掀动鳃盖,以便能扇走毒液。 “你们是怎么回事?”墨金对那个古怪的蛇团质问道,他扭动身体旋转,触须飘开,看来颇为可怕。他又尽力让身上的假眼微弱地闪动了一下:“你们为什么像没有灵魂的野兽一般,为了夺取食物而攻击我们?我们海蛇不是那样的!就算鱼群不大,也是谁抓得到鱼就谁吃,而不是谁先看到鱼群就谁吃。难道你们已经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吗?莫非你们的心智通通都丧失了?” 一时间,那个蛇团悬着不动,只偶尔轻摆尾巴以固定位置,鱼群则趁着没人注意之际溜走了。那蛇团突然一起攻击墨金,仿佛他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激怒了他们。那六条海蛇张口露齿、触须直竖并且释放毒液,一股脑儿地朝墨金攻上来。丝莉芙眼看着他们把墨金卷起来一路拖到软泥里,心里很是仓惶。 “帮我!”瑟苏瑞亚高声叫道,“他们会闷死他啊!” 丝莉芙原来被吓得动弹不得,直到瑟苏瑞亚这一叫才惊醒过来。他们一起冲向前,或是用头撞,或是用尾巴扫,设法把遭他们俘虏的墨金救出来。那些海蛇竟用牙齿去撕咬墨金,好像把他当成了猎物。墨金挣扎之时,血液与毒液混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烟雾。虽然软泥升起遮蔽了视线,但丝莉芙仍可见到墨金的假眼在浓浊的水里闪烁。丝莉芙尖声惊叫,那个蛇团竟然如此没有蛇性,粗暴地攻击同类。她开始以牙齿撕咬对方,而瑟苏瑞亚则以长长的蛇身去抽打他们。 有一次,瑟苏瑞亚幸运一击,正巧卷到墨金那遍体鳞伤的身子,并顺势把他从那个恶斗的蛇团中抽了出来。瑟苏瑞亚卷着墨金就跑,而丝莉芙也乐得就此休战,跟了上去。幸亏那个蛇团并没有追上来,他们在疯狂暴乱之中转而把矛头指向自己蛇团的成员了。他们嘶喊着,同时彼此撕咬扫击,可是那叫声粗暴狂野,毫无理性,丝莉芙一点也不想回头看。 过了很久之后,墨金在丝莉芙分泌出疗伤的黏液涂敷到他伤口上时对她说道:“他们已经忘了,他们已经完全忘却他们从前是什么身份。时间拖得太久了,丝莉芙,所以他们已经遗忘了所有的记忆与目的。”丝莉芙把一片撕裂的皮肤贴回原位,墨金痛得瑟缩了一下。她敷上黏液,裹住那伤口。墨金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就会变成他们那样。” “嘘。”丝莉芙柔声劝道,“别说了,休息吧。”她以长长的蛇身卷住墨金,并用自己的尾巴钩住大石头,免得他们两个被潮水推送走。瑟苏瑞亚的身体跟他们缠卷在一起,不过他已经睡着了——谁知道呢?也许他并没睡着,只是跟丝莉芙一样,因为丧气,所以不想开口。丝莉芙希望自己是多心了,毕竟她的勇气所剩无几,顶多只够给自己打气,瑟苏瑞亚可得自己振奋起来。 如今她*担心的是墨金。自从遇到那个银色的供应者之后,他就变了。 一般而言,在“虚境”与“丰境”之间游行的供应者只不过是让蛇团容易取食的来源罢了,但是那个银色的供应者却与众不同:她的气味激起了他们三个的记忆。他们追随上去,因为他们笃定确知这种气味的来源不是别的,必是“存古忆”。谁知那个银色供应者不仅并非存古忆,竟连海蛇都不是。当时他们存着希望对她呼唤,可是她却不回答,至于那条向她恳求再三的白海蛇,她则是丢了些食物给他。墨金看了非常失望,他转头就走,并声明他们不要再追随她了。然而从那之后,水里总是闻得到她的气味。丝莉芙知道,就算他们看不到那个银色供应者的身影,但他们只要再游一段路就找得到她。墨金仍在追随她,而他们也仍追随着墨金。 墨金咕哝着呻吟一声,换了个姿势:“现在我们还勉强比野兽高一等,但日后恐怕就很难说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瑟苏瑞亚唐突地追问道,同时极力扭动,以便直视墨金的眼睛。瑟苏瑞亚的伤口也很多,不过都不太严重,他身上*严重的伤是上下颚开合处后方,从毒囊旁边擦过去的伤口。要是那伤口再深一点,他恐怕就会被自己的毒液给毒死了。他们的蛇团仍保持完整,实在是幸运。 “你们回想一下自己的记忆啊。”墨金以空洞的声音命令道,“不是几日或是几个潮汐之前,而是回想无数季节与岁月之前,千百年之前。我们曾来过此地,瑟苏瑞亚,当年所有的蛇团都迁徙到这个水域,在此地汇集,不止一次,而是许许多多次。我们曾经回到此地来向那些记得往事的海蛇求教,毕竟只有少数海蛇知道我们族类的所有历史。我们的承诺再清楚不过,只要我们汇聚在一起,就会重新领受我族的历史,并被先驱者**至**的所在,然后迎来重生。然而我们却不知失望了多少次。我们一再地在此汇聚、等待,但每一次,*后都不得不放弃希望,忘却我们来时的目的,重回温暖的南方水域。每一次,稍有记忆的海蛇都说:‘也许是我们搞错了,也许时机不对,也许这不是重生之年,或者不是重生的季节。’但其实那些时机是正确的,我们并没有搞错,只是原本应该在此地与我们相会的先驱者没有来。先驱者们已经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时机,说不定这次又会再度失信。” 之后墨金便沉默不语。丝莉芙继续卷着他,免得他们俩被潮水冲走。这样实在很累,这里不但潮水很强,而且没有软泥,只有粗糙的海草、滚落的石头和方正的石块。说真的,他们应该找个好地方休息才是,然而除非墨金稍有起色,否则丝莉芙根本不想远行。再说,就算他们要走,又该往哪里走呢?他们在这个盐味古怪的海流里来来去去,使得她信心全失。在她看来,如今就连墨金也不知道该领着他们往何处去了。若是由她自己决定,那她要往哪里去呢?她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根本就不愿去想。 她清了清眼膜,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墨金、瑟苏瑞亚与她的身体绞缠在一起,而她那猩红的鳞片显得光彩鲜明,不过那也许只是墨金的黯淡皮色衬托下所产生的效果。墨金那一身金黄色的假眼都已褪成棕黄色,尤其在伤口化脓之后,他的斑纹更加破碎。墨金需要进食、壮大,然后脱一层皮,那样他一定能振作起精神来。这样一来,他们三个都会振作起精神。丝莉芙大着胆子把她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必须进食才行,毕竟我们都又饿又瘦,我的毒囊都快空了。也许我们应该往南去,南边不但水暖,食物也多。” 墨金挣开丝莉芙的身体,正视着她的眼睛,他那古铜色的大眼睛因为关切而旋转。“你为了照顾我而花了太多力气,丝莉芙。”墨金责备道。他摇摇头,触须竖直起来,丝莉芙感觉得到他因为这个小动作就累得要命。墨金又摇摇头,散出一股虚弱清淡的毒雾。在毒雾的刺激下,丝莉芙不但惊醒了,感知也敏锐了起来。瑟苏瑞亚靠了上来,以他长得出奇的身躯将墨金和丝莉芙包起来,他的鳃盖一掀一掀,努力吸取墨金的毒液。 “事情会好转的。”瑟苏瑞亚对丝莉芙劝道,“你只是又饿又累而已,大家都是一样的。” “累得近乎丧命,”墨金疲倦地应和道,“饿得近乎发狂。躯体的需要凌驾在心灵的运作之上啊。但是你们听我说,你们不但要把我的话听进去,而且要深深地刻在心里,片刻不忘。别的忘了就算了,但是这一点千万要记着:我们不能南返了。如果我们离开这片水域,那一切就结束了。只要我们还能思考,就一定得留在这里并寻找‘存古忆’。我的体会极为深刻,如果我们这次再不重生,那就永远重生不了了。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们与我们的族类就会永远灭绝,日后海里、天上和地上都不知我等的存在。”墨金缓缓道出这句奇怪的话语,然而一时之间,丝莉芙几乎忆起了这话的真意。他们不只是活跃在丰境和虚境之中,大地、天空与海洋乃他们活跃的三大领域,在以往,这三界皆以他们为尊……好像是这样的。 墨金再度摇了摇头。这一次,丝莉芙和瑟苏瑞亚都大张鳃盖吸取毒液,好把他的记忆据为己有。丝莉芙低头看着散落在海底,显然是经过雕凿的石块,又看看“征服者之门”的石材上已长出的层层藤壶和海草,那几乎掩去了石门的原貌,唯有从几个偶尔露头的地方还能看到爬着银纹的黑色石材。当年大地震荡,震倒了“征服者之门”,然后大海又将之吞没。曾经,不知道是几世之前,她曾经降落在那拱门之上,刚降落时还拍着翅膀,之后把她的巨翼收在身旁。当时的她,因为早上刚下过雨而高兴得对配偶高鸣,接着一条闪闪发光的蓝龙也高鸣着应和她。曾经,古灵人曾在地上铺着鲜花,并聚集在旁,欢迎她的到来。曾经,在蓝天下的大城里…… 接着,意象毫无道理地消褪了。随后,那些意象就像是梦境一般,在醒来之后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要坚强。”墨金对他们两个规劝道,“如果命运注定了我们活不下去,那么至少也要让我们奋战到底。宁可因为命运不济而消逝,也不要因为我们自己心志不坚而亡命。为了我族的荣光,且让我们忠于昔日的风貌吧。”话毕,墨金触须竖起,颈项间喷出毒液。此时的他,看起来又像是许久之前吸引丝莉芙忠诚追随的那个先知**了,她心里顿时对墨金十分敬爱。 世界突然黯淡下来,丝莉芙一抬头,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从他们头上游过去。“不,墨金,”她柔声叫道,“命运既不会要我们死亡,也不会要我们遗忘。你瞧!” 黑色的供应者懒懒地游过去,并在经过他们头顶之时掷下食物给他们享用。那鲜肉慢慢地下沉,随着水流朝他们飘来。供应者丢下来的鲜肉都是死掉的两腿兽,其中有一个还系着铁链。这样的肉食不会挣扎,所以他们只要张口即可,无须费力便可饱腹。 “来吧。”她对墨金催促道。此时瑟苏瑞亚已经挣脱,急切地朝鲜肉游去了。 丝莉芙温柔地抬起墨金,卷着他,一同向供应者慷慨赠与的食物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