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幼小
我们所以不能去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他们幼小的时候。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对你说:
“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走不稳……”
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枭雄,一旦听人说:
“那时候,你还小,有**,正拿着一个风筝……”
也不免一时心肠塌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着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嬉笑���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他们曾经幼小,曾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素昧平生的嬉戏孩童,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爱那孩童前面隐隐的风霜,爱他站在生命沙滩的浅处,正揭衣欲渡的喧嚷热闹,以及闪烁在他眉睫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成年。
爱情篇(节选)
两岸
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
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至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爱,没有人勉强我们,我们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时候,我爱,杨柳将此岸绿遍,漂亮的绿绦子潜身于同色调的绿波里,缓缓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国风?关雎》篇的河啊,而我,一径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见你,向我泅来——以同样柔和的柳条。我们在河心相遇,我们的千丝万绪秘密地牵起手来,在河底。
只因为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须有两岸以及两岸的绿杨堤。我不知我们为什么只因坚持要一条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两岸,岁岁年年相向而绿,任地老天荒,我们合力撑住一条河,死命地呵护那千里烟波。
两岸总是有相同的风,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酢浆草匀分给两岸相等的红,鸟翼点给两岸同样的白,而秋来蒹葭露冷,给我们以相似的苍凉。
蓦然发现,原来我们同属一块大地。
纵然被河道凿开,对峙,却不曾分离。
年年春来时,在温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们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秘密地挽起。
定义及命运
年轻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傻呢?
对“人”的定义,对“爱”的定义,对“生活”的定义,对莫名其妙的刚听到的一个“哲学名词”的定义……
那时候,老是郑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从一条曲曲折折的感情线,估计着感情的河道是否决堤。有时,又正经地把一张脸交给一个人,从鼻山眼水中,去窥探一生的风光。
奇怪,年轻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义,以及命运。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人原来也可以有权不知不识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我们就长大了,因为爱。
去知道明天的风雨已经不重要了,执手处张发可以为风帜,高歌时,何妨倾山雨入盏,风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风挡雨的肩。
忽然有**,我们把所背的定义全忘了,我们遗失了登山指南,我们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们已登山,并且结庐于一弯溪谷。千泉引来千月,万窍邀来万风,无边的庄严中,我们也自庄严起来。
而长年的携手,我们已彼此把掌纹叠印在对方的掌纹上,我们的眉因为同蹙同展而衔接为同一个名字的山脉,我们的眼因为相同的视线而映出为连波一片,怎样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这样的两双手的天机,怎样的预言家才能说清楚这样的两张脸的命运?
蔷薇几曾有定义,白云何所谓其命运,谁又见过为劈头迎来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会那么傻呢,年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