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好话(节选)
小时候过年,大人总要我们说吉祥话,但碌碌半生,有**我竟也要教自己的孩子说吉祥话了,才蓦然警觉这世间好话是真有的,令人思之不尽,却不是“升官”“发财”“添丁”这一类的,好话是什么呢?冬日的晚上,从爆白果的馨香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想起来了。
我喜欢跟你用同一个时间。
他去欧洲开会,然后转美国,前后两个月才回家。我去机场接他,提醒他说:“把你的表拨回来吧,现在要用本地时间���。”
他愣了一下,说:
“我的表一直是本地时间啊!我根本没有拨过去!”
“那多不方便!”
“也没什么,留着本地的时间,我才知道你和小孩在干什么,我才能想象,现在你在吃饭,现在你在睡觉,现在你起来
了……我喜欢跟你用同一个时间。”
他说那句话,算来已有十年了,却像一幅挂在门额的绣锦,鲜色的底子历经岁月,却仍然认得出是强旺的火。我和他,只不过是凡世中,平凡又平凡的男子和女子,注定是没有情节可述的人,但久别乍逢的淡淡一句话里,却也有令我一生惊动不已、感念不尽的恩情。
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经过罗马的时候,一位相识不久的朋友执意要带我们去喝咖啡。
“很好喝的,喝了一辈子难忘!”
我们跟着他东抹西拐、大街小巷地走,石块拼成的街道美丽繁复,走久了,让人会忘记目的地,竟以为自己是出来踏石块的。
忽然,一阵咖啡浓香袭来,不用主人指引,自然知道咖啡店到了。
咖啡放在小白瓷杯里,白瓷很厚,和中国人爱用的薄瓷相比,另有一番稳重笃实的感觉。店里的人都专心品咖啡,心无旁骛。
侍者从一个特殊的保暖器里为我们拿出杯子,我捧在手里,忍不住讶道:
“咦,这杯子本身就是热的哩!”
侍者转身,微微一躬,说:“女士,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他的表情既不兴奋,也不骄矜,甚至连广告意味的夸大也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天经地义的事而已。
是的,好咖啡总是应该斟在热杯子里的,凉杯子会把咖啡带凉了,香气想来就会蚀掉一些,其实好茶、好酒不也如此吗?
原来连“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庄子》中的良禽择木而栖,西洋故事里的宝剑深嵌石中,等待大英雄来抽拔,都是一番万物的清贵,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古代的禅师每从喝茶喂粥去感悟众生,不知道罗马街头那端咖啡的侍者也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万磨后的香醇,并且被慎重地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带动一个美丽的清晨。
饮啄篇(节选)
面包出炉时刻
我*不能抗拒的食物,是谷类食物。
面包、烤饼、剔圆透亮的饭粒都使我忽然感到饥饿。现代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吃肉的一代”,但我很不光彩地坚持喜欢面和饭。
有一次,是下雨天,在乡下的山上看一个陌生人的葬仪,主礼人捧着一箩谷子,一边撒一边念:“福禄子孙——有噢——”
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忽然觉得五谷真华丽、真**,黍稷的馨香是可以上荐神明、下慰死者的。
是三十岁那年吧,有**,正慢慢地嚼着一口饭,忽然心中一惊,发现满口饭都是一粒一粒的种子。一想到种子,立刻凛然敛容,不知道吃的是江南哪片水田里的稻种,不知是经过几世几劫,假多少手流多少汗才到了台湾,也不知它是来自嘉南平原还是遍野甘蔗被诗人形容甜如“一块方糖”的小城屏东。但不管这稻米是来自何处,我都感激,那里面有絮絮叨叨的情深意切,从唐虞上古直说到如今。
我也喜欢面包,非常喜欢。
面包店里总是涨溢着烘焙的香味,我有时不买什么也要进去闻闻。
冬天的下午,如果碰上面包出炉时刻真是幸福,连街上的空气都一时喧哗轰动起来,大师傅捧着个黑铁盘子快步跑着,把烤得黄脆焦香的面包神话似的送到我们眼前。
我尤其喜欢那种粗大圆涨的麸皮面包,我有时竟会傻里傻气地买上一堆。传说里,道家修仙都要“辟谷”,我不要“辟谷”,我要做人,要闻他一辈子稻香麦香。
我有时弄不清楚我喜欢面包或者米饭的真正理由,我是爱那淡白质朴远超乎酸甜苦辣之上的无味之味吗?我是爱它那一直是穷人粮食的贫贱出身吗?我是迷上了那令我恍然如见先民的神圣肃穆的情感吗?或者,我只知是爱那炊饭的锅子乍掀,烤炉初启的奇异喜悦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个杂乱的世纪能走尽长街,伫立在一家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炉的一刹那,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