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炮弹炸开时,战友们粉身碎骨地飞洒一地,然后是四野归于宁静。无比阔大的弹坑里躺着好多破碎的人。血注满弹坑。四周的树和草丛都在燃烧。他嗅到肉的香味。他被炸飞到树枝上,又从树梢上被反弹出去,落在柔软的金黄的金茅草地上。哦,对了。在飞起的瞬间,他看见了火光,看见了坦克在燃烧。坦克手像一具火球,冲天而出。他落地滚过的地方,草和树都燃烧起来,成了一片火海。他听到了哀嚎的声音,那声音很熟。
阳光很刺眼。这是久雨之后刚刚放晴的**个早晨。马路上到处是台风过后的枯枝落叶,空气里有浓郁的带点酸带点霉的气味。
田戈坐着轮椅,贴着马路边的林阴道,缓缓地行走。怀中的大旅行袋,不时地往下滑,他必须时时调动大腿的弧度,让膝盖微微弓起,顶住旅行袋,不让它滑下去。他行走得有点艰难,但是,他的心情还不错。
在这只轮椅上坐了好多年了。他记不清楚轮椅已经翻新了多少回,此刻,他有一种飞离这轮椅,放开双腿,在马路上飞奔而去的畅快。他从心底里感受到的这种畅快,来自于他怀中的旅行袋。
过了前面的丁字路口,往左正对检察院的大门。他无数次经过这个大门,他从没往里面看上一眼。他想过,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进那大门,那大门里面的一切离自己太遥远了。那里面的一切,他毫无兴趣。
可是,今天,他必须走进去,往深处走,一直上到九楼,那儿有人在等着他。想到这儿,他不禁捂紧了怀中的旅行袋,那里面是另一个人的性命。旅行袋似乎在动,愈接近检察院大门,愈是动得厉害,他愈是把袋子捂得越紧,袋里的性命似乎拼命想冲出袋口,田戈有些惊悚。他停下轮椅,让自己平静,休息一会儿。
阳光更加刺眼。他眯着眼睛,目光穿过树叶的空隙,天蓝得有些怪异,广州从未有过这样的蓝天。可是这样的蓝天很熟悉,湛蓝湛蓝的,一丝白云也没有,就像丛林中蓝靛的叶子,蓝得令人惊奇。像蓝色的绸缎。
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他躺在一片开阔地的金茅草中,四处有烧焦的气味,是炮弹炸开时硝烟的味道,那种味道有点呛人,硫磺的气味很重。还有一种焦味,同样呛人,有一点烤肉的气味,是人肉还是动物的肉被烧焦了,不,是烤黄了的味道,他还能辨认出烧焦的糊味和烤黄的香味。
热带阳光温情地烧着金茅草,他感觉到茅草着火时那种隐忍的毫不张扬的声息。那是一种像地火在运行,又像老家麦田里,半夜时分麦子在拔节,那种必须屏住气息才能辨别出来的“哔啪”声,清脆但是细小如游丝。很遥远又很亲切。身体的其他技能都已消失,他也无力动弹,全身如一榻棉絮般飘然于这金茅草甸之上,听觉就特别灵活。他的眼睛里是一片蓝,除了蓝,什么也看不见。他以为那蓝就是蓝天。
他的身子已经摊开,全身非常疼痛好像离他而去,留下灵魂在那儿飘荡。那是一种非常奇妙也不合逻辑的知觉,但是头脑却异常清醒,他记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倒在这片金茅草甸子上。独自一人?是和母亲走散了?他记得母亲一直拉着他的手,在麦田里奔跑。前面是火光,后面也是。那时风很大,可是他听不到风声。只见母亲那张俊美但是黝黑中透着红润的脸,张大着惊恐的双目,到处寻找着什么。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不,是母亲握住他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只是无力地勾住他。他抓不住她无力的慢慢冷却的手,那手像棉絮,像麦田边边上自家栽种的棉花,赭红色的叶片上托着的花蕊,让风刮走了。他在空中到处扑抓着棉花般的母亲的手,任是什么也抓扑不到。就这样,母亲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努力想看到什么,但是太奇怪了,这个世界怎么除了蓝天还是蓝天。他分明感觉到金茅草锯齿一般的叶片,随着风势,在轻轻地,时有时无地拉割着他的身体,有时是脸,有时是胳膊。还有一只小虫,慢慢地爬上他的脸颊,沿着鼻沟慢腾腾地爬向鼻翼,他记得从鼻沟到鼻翼应是不远的距离,可是那小虫却爬了很久很久,从远古,一直爬到了现代,爬行了几千年。他等待着它爬上鼻翼,再爬到嘴唇上,那时,他就可以趁它不留意,一口将它吞下。他想象着烤肉的香味,小虫被烤黄时的香味。
他就这样焦灼地等待着。他感觉到它在爬,像攀登喜马拉雅山一般,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他想,你爬吧!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反正天是蓝的,看得见蓝天夜晚就不会来临。他愿意等,为着烤肉的香味,他一定得等。如果是一千年,他也愿意。
小时候,每每从外面玩耍回来,母亲在灶上烙大饼,金黄金黄的大麦饼,一张张地叠在竹筐里,那是要给驾船出海的父亲准备的。他想吃上一口,母亲不让,让他等,等到*后,会给他*小的一张。于是他只好等。就伏在灶边的案板上。一边做作业一边等。为了那一小口金黄的麦饼,他无心做作业。他做半道题,就跑到母亲身边,数着竹筐里的麦饼,一个、两个、三个。手指上粘上了一点点的饼屑,舔在嘴里,连同口水吞进肚子里去。香遍肺腑。就为了那口麦饼,他的眼睛里满是秋天金黄的小麦,满是春天翠绿的麦苗。
那时麦田上空也有一片蓝天,蓝天上飘着白云。可是,到了冬天,家里的麦子永远很少。他梦想着,家里有一座大大的麦囤子就好。场坝里永远有高高的麦秸垛,那是生产队的麦秸垛,他就躲进麦秸垛里,慢慢地掏,寻找残留的麦穗子,一颗一颗地数着金黄的但并不饱满的麦粒,一粒粒地送进口里去,咬碎,在牙齿间慢慢地研磨,开始有点青草的腥气,慢慢地变甜,*后化成唾液,弥散在味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