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有多苦
一滴水在一个干瘪的下巴上晶莹地闪烁着。
一位老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驳的手,仿佛从沙砾中寻到一颗玛瑙,轻轻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送到自己的唇边。
关于水,这是我记得*为清楚的细节。记得她所在的地方,是在新滩,那是三峡中*险要的所在。老人就坐在石阶上。
去过多少次三峡,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细想,总觉得只需记住那天底下****的大江大水就够了。譬如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要面对的许多日常世俗,有多少是能长久地留在心里而永世不忘的呢!
一个人除了永生与某个地方相伴相守外,在不得不有来有去的时候,重要的是对这一类与灵魂有约的事物刻骨铭心。
或是逆水行舟,或是顺流而下,这是一般人去三峡惯用的方式。*初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尝试的,后来,之所以弃舟楫而登陆,行走在陡峭的大江两岸,就在于我见到了这位将自身挂在陡峭江岸上的老人,以及这样一滴挂在宛如用江中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净水。老人双肩上的背篓里装满了许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还有与任何人都不相干的,只属于眼际惟一的峡江和数不清的崇山峻岭中的苦乐情殇。行走在数不清有多少曲折的山路上,数不清遇见过多少如此背在女人肩上的背篓。
2001年春天,我在长江支流清江边的长阳县,参加**电视台的一个送书下乡活动,一位小学女生送给我一只作为旅游纪念品的小小背篓。在伸手接过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我想起1997年元旦过后不久,在三峡一带行走,听到和看到的一只只背篓,和那些背着背篓的女人。
背篓之于三峡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门时双肩不负背篓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肩上的背篓,是人在这样的山水之间得以养育与繁衍的子宫。无论如何来看,在表面,这一江两岸亘古不变的背篓仿佛是山里女人肌体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阶上的老人,人坐在**级,背篓垫在第二级,同时靠着第三级。不管外来者如何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着一分人生的惬意。
与空荡荡的背篓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错过一滴净水的老人,在江边当然会有自己的追忆。她将过去的一切从山上背下来,又将一切的过去从江边背回去。无须多问,从一滴水里就能知晓,老人年轻时同所有女子一样,嫁到别人家,满三朝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篓,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练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妇、丈夫的女人。那时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会放心大胆地在丈夫的怀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那崎岖的山路上,才晓得紧邻长江的这些大山有多么害怕干旱。
有**,一位女子背着水走到一处山崖下,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晓得那些畜生闻到了水的气味,不敢往上爬,等了许久,畜生们仍然不肯离开,*渴的一头牛等不及了,竟然一头闯下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开始哭泣着往这必经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来会是何种局面。她刚刚露头,家畜们就冲上来将她扑倒,背篓里的江水全都泼在岩石上。牛和羊拼命地将自己的长嘴巴贴上去,吸啊吸,舔啊舔,舌头磨破了,岩石上变得血红一片也不见它们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位刚刚出嫁的女子,从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地下来了。见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将焦黄的脸洗成让男人见了心疼的嫩红,又用梳子蘸着江水将蓬乱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将全家的饥渴背在肩上的女子,从早上下山,天近黄昏时才到家门口。她一高兴,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没说我回来了,而是说水回来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惕,也许是因为太累,不太高的门槛突然升起来许多,脚下一绊,一路没有洒过一滴的水顿时没了,泼在地上,青烟一冒,转眼之间就只有门前青石板的低凹处还有一点残存的水。看着一家老小趴在青石
板上舔那积水的样子,女子一声不吭地拿上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树林里。
后来的—个五月天,我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这一带时,连接江水与陆地的石阶上仍然有背着背篓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没有找到那颗挂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却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额上,不时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阶上。一阵叭叭的响声传来,那是江水上涨时拍拍打打的声音。那天黄昏,我突然走向无人的水湾,将自己脱得精光,在冰凉的江水中狠狠地游了一通。我以为,不如此就无法牢记一滴水有多苦。
路
在异地,我曾向陌生人问路,陌生人随便一指:往那边。我就向“那边”走去,结果误入歧途,上了当。这类上当的事远远不止三两次。学艺以后领教过许多教授的指引,其中多数很平庸,混饭吃而已。大量的学生就这样在艺术院校毕业了,再去蒙骗别人。茫茫艺海中真有远见卓识的启发性的老师寥若晨星,他们理当被尊为恩师。
耄耋之年,有不少青年诚恳地拿作品请我看,要求指点他们将怎样往前走。谁想走向艺术的天堂抑或经济主宰的市场,难说,可能两方面的情况都有。问道于黄宾虹老先生,黄老先生根据自己的学养、见闻,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提携后辈的话,听话的朝圣者于是沿着羊肠小道走进了黄宾虹之家。去问齐白石,齐老先生“似与不似”的高见令多少人拜服,师白者何止千百人。抄袭,是中华民族美术*显眼的景观。鲁迅先生认为,本来无所谓路,路是鞋底造成的。
有一位年轻雕刻家的作品引我注视,功力扎实,造型感觉好。但他到处发表雷同的作品,甚至包下一个刊物的扉页,几年来期期扉页只发表他一个人的作品,显然有买卖版面的交易,这令人反感。且其作品愈来愈差,不断抄袭自己,他以为争来了荣誉,其实毁了自己宝贵的前程。他要开个展了,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你活动太多,影响了创作,令人惋惜。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一位水彩画家画得很不错,作品力求完整,他也总问我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说四平八稳不是艺术,但我不便教他放肆,林风眠老师倒曾对一个拘谨的学生说:乱画嘛!
艺途真是没有捷径,**的正道是创新。都在嚷嚷创新了,但看看所谓创新的作品,大都是垃圾,文化垃圾多,国之耻。创新是探险,历来真正有创新贡献者,全来自实践,且大都付出了身家性命的代价,想轻易偷个创新美名,将贻笑大方。
人类要生存,必然要不断创新,而创新有阻力——来自五千年文化的魅力及对其的误读。“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此话好像不错,真的只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在这个窄窄的一家之基础上,局限在老爷爷的知识圈中,创不了**之新、明日之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不妨坚持各自的成见,走着瞧。
*可靠的办法,还是凭鞋底走出自己的路来。这路,通向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