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湾码头
随着“信浓丸”号的逐渐驶近,平静了一整个上午的东京湾码头,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就在所有人都抬头眺向海面的时候,码头的后方忽然间喧嚣起来。
杜心五回头望去。原本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涌出一大群人来。这群人的着装打扮完全一致,均为黑色的学生服,额头溜光,脑后垂了一根正随着脚步左摇右晃的辫子。
如同变天一般,杜心五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
“又是这帮学生!”他在心里暗道。
当年“庚子国变”后,举国惶惶。为振兴日渐衰微的国势,清廷大行“新政”,“奖游学”便是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即由清廷大量选派公费留学生出洋留学,对归国留学生给予翰林、进士、举人等出身,并授予正式官职。这一举措,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大量有识青年响应号召,纷纷出洋留学,人数一度近万,其中不少人都是前往邻国日本。
这批留学海外的中国学生,因接触到各类新事物和新思想,特别是来自保皇党和革命党在海外的各种言论宣传,从而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很快分化成了对立的两派,即保皇派和革命派。保皇派学生要保皇扶清,革命派学生要灭满兴汉,二者在对待清廷的态度上有着天壤之别。这种本质上的南辕北辙,决定了两派学生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一旦相互碰面,爆发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在中国留学生*为集中的日本,特别是在东京,这种针锋相对的情况尤为突出。每逢聚众讲演,若两派均有学生在场,必定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乃至拳脚相加。孙文便曾有过这么一次经历。他曾应革命派学生之邀,出席一场讲演会,不料会场溜入一部分保皇派学生。当孙文痛斥列强侵略中华、清廷屈膝卖国之时,保皇派学生大肆起哄,率先挑事动手。孙文在王润生的保护下匆匆退场,杜心五则在教训了几个领头的保皇派学生后方才离开。
挤进码头的这群中国学生,脑后都拖着长短不一的辫子,显然属于保皇一派。在如此紧要的当口,这群保皇派学生忽然出现在东京湾码头,自然是风闻孙文抵达东京的消息,专为闹事而来。虽说只是一帮难成气候的青年学生,但杜心五仍然不敢有丝毫疏忽。在这等关键时刻,任何微小的差错,都有可能酿成意想不到的结果。
眼见这群学生挤进人群后,很快安静下来,杜心五便转回头,继续盯着海面。
不远处,“信浓丸”号正在减慢航速,缓缓地驶入东京湾港池,并很快进入了既定的锚位。
虽说是一艘货客轮,以运载货物为主,但搭乘这班轮船的旅客不在少数,有三四百人之多。现在,“信浓丸”号上数以百计的旅客已经收拾好行李,或聚在甲板上,或拥在栏杆前,向码头上张望,搜寻着熟悉的面孔。一旦发现了亲友,这些旅客便情难自禁地挥舞手臂,或摘下帽子高举着摇晃。隔了一片海水,船上船下的呼喊声交叠起伏,场面蔚为壮观。
两声拉长的汽笛落下后,硕大的船体终于静止,“信浓丸”号稳稳当当地靠泊在码头边。客梯搭好,旅客们排成数列,开始拥挤着下船。码头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挤向客梯口,有看见亲友的,老远就叫喊起了名字。
杜心五的眼睛随着人群动了起来。他的目光扫上客梯,接着从甲板的中段游移至左侧,又从左侧游移至右侧,如此往返了三遍,却始终未发现孙文的身影。别说孙文了,就连随行的王润生、宫崎滔天等人,他也没瞧见一个。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开了刺耳的呐喊声!
那帮安静了好一阵子的保皇派学生,此刻突然间群情愤激,鼓噪而起。码头上人声鼎沸,这阵呐喊虽然响亮刺耳,却*终不免淹没在喧嚣之中。杜心五只隐约听见了“逆党”“叛贼”等词。这类不雅之词,骂的自然是孙文了。
杜心五懒得理会这帮闹事的学生。他收回目光,继续在旅客中搜寻。“莫非在船上出了事?”始终不见孙文等人出现,杜心五的心不由往下沉,一股不祥之感在心头弥漫开来。
站在一旁的胡客,此时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处。
虽然听杜心五描述过孙文的大致样貌,但到底没见过真容,是以胡客没有搜寻孙文的位置,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客梯口附近的人群上。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在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间跳转,搜寻着行迹可疑之人。很快,他的脸色有了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
眼见已有近一半的旅客下船,仍不见孙文,杜心五的担忧不禁越来越重。
杜心五自然不知道,尚在台湾时,未登上“信浓丸”号之前,孙文一行人就在王润生的要求下,进行了易容改装,以免像去欧洲的轮船上那般被人盯梢跟踪。此刻,孙文、王润生和宫崎滔天等人,早已变换了一张面孔,随在人流中走下了客梯。王润生已经瞧见站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的杜心五。他护着孙文,挤过拥堵的人群,朝杜心五靠近。
直到站在眼前,杜心五还没有认出,当王润生叫了一声后,他才收回注意力,开始打量眼前这几个“陌生”之人。他很快认出了王润生,也认出了站在王润生身后那位身穿青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身高略矮且身形偏瘦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扶了扶帽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易容改装后极为生硬死板的脸,但帽檐下的一对眼睛,却格外的奕奕有神。
这中年男人便是孙文了。
杜心五正打算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快走!”
这是胡客的催促声。
胡客说这话时,目光越过了杜心五。杜心五急忙转身,顺着胡客的目光朝后方望去。只见在熙攘的人群外围,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戴黑色毡帽的人,正低垂着头,拨开拥挤的人群,朝这边挤来。
“孙先生易了容,这帮人怎会认得出来?”杜心五暗想,“是了,定是一直盯着我,看到我与人接头,便料想是孙先生到了。”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杜心五心里有数。他急忙领了孙文等人,迈开脚步就走。他没有选择向人群的外围退,反而朝人群的深处走。
“为什么往里面走?”王润生不解。
杜心五没有工夫做解释,只管一头扎向人群的深处。
走到人群的*拥堵处,杜心五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回望,数十个毡帽人已经挤入人群,合围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杜心五没有再移动。他站在原地,似乎有意等这些毡帽人靠近。
王润生瞧得真切,知道这群毡帽人不是善类。他面露急色,想出声催促,却被身边的孙文拦下了。杜心五已跟随孙文有一段时日,为孙文出生入死过多次,孙文对杜心五也算了解颇深。此时孙文沉着而镇定,这样的态度,来源于他对杜心五的**信任。
待那群毡帽人逼近至不足三丈远时,杜心五忽然冲附近的人群使眼色,并且举起右手连挥三下。
就在附近的人群中,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身手矫捷之人,早已潜伏了多时。杜心五方才等待,就是为了等这数十个毡帽人走入埋伏好的圈子。接到杜心五的命令后,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或打或骂,乱来一气,制造骚乱。原本就杂乱无序熙攘拥堵的人群,被这样一瞎起哄,顿时你推我挤,叫骂翻天,陷入完全混乱的状态。那批毡帽人原本已十分接近目标,此时却突然陷入混乱的**地带,拼了老命也是举步维艰,别说向前,就连后退一步也是难上加难。
杜心五趁机领着孙文等人,继续向前走,很快挤出人群,朝码头的东北侧疾行。
砰砰数响,身后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原本一团乱麻的人群,因听到这阵枪声,要么四散逃避,要么蹲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杜心五想方设法制造的混乱局面,瞬间便不攻自破。那批毡帽人,也不再遮遮掩掩,纷纷掏出衣摆下的手枪,三步并作两步,挤出人群,朝走远的孙文等人追去。
十几个会党的人,不顾生死,飞扑而上,好歹阻下了几个毡帽人,就地扭打起来。枪声作响,难免流血伤亡。原来蹲趴在地上的人群,大部分都爬起来抱头逃窜。那群挤在人群中的保皇派学生,此时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奔逃的行列,转瞬间便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