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林彪,一边是汪精卫,尽管在时间上没有交叉点,同样在空间上他俩却做成了邻居。似乎有意让人去揣摩,他们是否存在着某些共性的东西?
中路12号,原为牯岭图书馆。门前有三棵大冷杉,遥想当前,它们曾是小树,不免让人兴起“树犹如此”之叹。
秋天,长冲河有着说不出的静美,那些红叶铺展在水面上,像一只只小小的红船,顺流而下。它们要漂到哪里去?要去到大地的深处,回到它所从来的地方。
赛珍珠别墅。《大地》之母。
沿着长冲河,有好几座有名的教堂:协和教堂(现为庐山恋电影院)、礼拜堂、美国教堂、法国天主教堂,芦林那边还有俄国东正教堂(已毁)等等。
可以想见,一到礼拜日,教堂的钟声便会鳞次栉比地敲响,唱诗班诵唱着整齐的赞美诗,随之传扬出来,声音回荡在长冲河长长的峡谷中,向周边的山岭和丛林层层扩散开去,非常壮观和雄浑。
两岸都是琳琅满目的欧式建筑,一路上三三两两身着异服的行人,迈着从容的步履,他们都是前往教堂做礼拜的洋人。牯岭镇上充满了异国情调,完全是一派旖旎的欧美风光。
据统计,牯岭共���欧美7个**的48个基督教会,6个天主教教会。
美国基督教堂是典型的美国风格,它由两坡屋面组合而成,粗犷厚重的毛石墙,像是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山岩。教堂屋顶像只倒扣的船,它将屋顶巨大的重量传导给了石墙,再由石墙传送至地面,十分牢靠稳健。工艺很特别,但它是由中国石工建造的。
庐山人回忆,很多的舞会也在教堂里举行。
傍晚,长冲河落满斜阳,当它流到斜阳的尽头时,自然也就进入了夜的疆域。
坐落在庐山中八路359号别墅,是一栋美式风格的别墅,也是牯岭别墅群里体量*大、造型*为精美的一栋。1932年,时任江西省主席的熊式辉将这栋别墅买下来,宋美龄都为之艳羡。
蒋介石曾多次在此召开过重要会议。朱德曾在此居住过。
1970年,毛泽东《我的一点意见》在大会发布后,庐山大礼堂大会主席台上,就少了一把椅子,那是陈伯达的席位。
陈伯达就是从他入住的359号这栋别墅带走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福分不到,根本不能消受庐山*好的别墅。
9月初,经过一阵反省后,他用十分谦卑的语气,给大会有关人员打电话,希望能*后再游一次庐山。没有立即得到答复。不过之后还是获得准许。
翌日,陈伯达从别墅出来时,苍老了许多,走下台阶时,不得不让人搀扶。他坐进了等在路边的一辆黑色的吉姆车。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年的李斯。在临刑之前,他向儿子发出悲叹:“吾欲与汝复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史记·李斯列传》)
夏天,长冲河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里面游泳,嬉戏,抓鱼虾,捉螃蟹。有时,孩子们走了,而那些遗忘在岸边的鱼虾,就再也回不到河水中去啦。
美国学校。
这里曾充盈着外国孩子们的琅琅书声和欢闹的笑声。如今,那些声音早已寂寥,而那些建筑物还保持着原貌,历经多年的风雨,几乎没有留下时间的痕迹。
据说,美国学校的砖是庐山烧制的,里面加进了食盐。即使在寒冷的冬天,砖墙上也不会因结冰而风化,至今完好无损。
看来,建筑尚需盐来支撑,何况血肉之躯的人?
冬天,冰雪覆盖着河面,看上去,长冲河是一条静止的凝固的河流。可是仔细一听,就会发现河水依然在底下流淌。此时从河面上走过,得分外小心。真所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段时间以来,庐山会址每天轮番播放**三次庐山会议的纪录片,旨在向游客提供背景知识,其中很多历史画面,耐人寻味。
1959年,**在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八中全会,即**的“庐山会议”,本想吸取教训,同时放松一下,开个“**会”, 不料会风急转,由纠左,变成了反右,大批彭德怀。
这是毛泽东**次上庐山。会间,毛泽东*喜欢游泳。即便接到彭德怀那封长信,让他陷入沉思,但游泳仍照常进行。
他在芦林湖游泳,挥洒自如。
这次他写下了**的《七律·登庐山》,内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会议结束时,毛泽东与服务员合影时说,过两年,我还要来。
过了两年,果然来了。1961年,在庐山召开**工作会议,调整国民经济,而这原本就是上次庐山会议想要解决的问题。上山前,他对田家英说,这次要开个心情舒畅的会。
他在庐山住了两个月,到过很多景点,照了很多照片,含鄱口藤椅上抽烟的,仙人洞步行交谈的……
想起两年前游仙人洞的情景,他写下了《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其中有“乱云飞渡仍从容”这样的诗句。
1970年,**在庐山召开九届二中全会。林彪等挥动红色的语录本,紧随毛泽东身后,依次进入会场。
会上,林彪大谈天才,提出要设**主席,讲话长达一个半小时。镜头里,毛泽东的头颅左右摆动,显得很不耐烦。
后来,会议转而批判林彪天才论,逮捕了陈伯达。
毛泽东说,我*喜欢庐山。从1959年到1970年,他先后在庐山生活了137天。
**三次会议,特别是1959年的会议,使得庐山会址这栋建筑成为政治斗争的舞台。多少年后,当它仅具政治符号上的意义时,依然让人感到心有余悸,气氛压抑、沉重。
**诗人流沙河在《庐山剧场二楼》一诗中写道:“怕看伤心旧地,绕楼远远徘徊,”“愿剧场多演喜剧,愿悲剧永不再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长冲河是一条历史的长河,在不停地流淌,也许只有上帝能够一动不动地站在永恒的河岸上,无声地观望着一切。
长冲河谷上的别墅,我大都看过多次,唯独李德立的别墅,我却不曾去过。
五月,天黑得较晚,我从庐山宾馆的左侧,走到斜坡的顶端。左边的丛林中,有一栋老别墅沉浸在暮色中。
房前立有碑牌,上面写着“香山路479号,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等字样。
这是一栋破旧的房子,有很多的玻璃窗,难怪被称为“玻璃房子”,已千疮百孔。房子两端各有一个尖顶,屋顶中间开有天窗。破损的门窗里,黑洞洞的,透出一股股寒气。门前不小的场地上,长满了树木和杂草。
像一些文字所描绘的那样,这是一栋孤独的别墅,它独立于河谷西岸高坡上一个叫万松林的地方。虽然,它能俯瞰几乎整个东谷,长冲河从前面静静地流过,听不见喧哗的水声。与河东路众多的别墅相比,它显得偏僻、幽闭,显得茕茕独立、落落寡合。似乎与周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李德立出生于英国一个叫金斯顿的偏僻小镇,性情孤独沉郁而又颇具神秘色彩。他不喜欢热闹,哪怕是水声喧哗,他也受不了,他选择远离尘嚣。别墅坐西北朝东南,他将它取名为富有故乡色彩的“金斯顿别墅”。
透过树木的缝隙,可以看见一轮圆月从东山,也许是大月山顶升上来,明净净、但却清冷的月辉照在别墅上。联想到李德立阴森森的胡须、瘦削的面庞、深陷的眼窝,更加森然可怖,寒气顿生。
此时,林中的老鸹苍凉地叫了两声。我不敢久留,以*短的时间浏览了一遍别墅,快速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回到长冲河畔,我又听到了喧闹的水声,还有马路上喧豗的车声,似乎从鬼蜮之城一下子逃回到人间,**了。再看看月亮,它已升上天空,照亮了整个河谷,谷中飘浮起了淡淡的山岚。
李德立离开庐山后,在上海建了一栋别墅,据说他命名为“望庐”,表明他对一个让自己一夜暴富的所在充满怀念:
在这座他命名“牯岭”的山上,他*初冒充一个中国人,以收买和欺骗的手段,骗过了九江地方官府。事迹败露之后,又进行了长期的交涉和诉讼。甲午战争爆发,李德立趁机将他个人与九江道台的矛盾上升为**之间的矛盾,借助英国政府的干预,1895年逼迫九江官府签订了《牯牛岭案十二条》,强行租下了牯岭东谷一带大片土地。
然后,他以一个犹太商人般的精明,他将租赁999年的四千五百亩长冲河谷地,在图纸上一块块地切割,一块块地出售,换取了大量的银子。
从李德立留下来的不多的几张照片中,其中一张是,他坐在三宝树中的一棵大树的枝丫上,一张是他和友人坐在一丛瀑流的石头上,都想告诉人们,作为征服者,他是这座山真正的上帝。
1928年,李德立被教会委派到澳洲进行商务活动。行前,他将他的别墅卖给了香港一个叫李品求的 “本家”。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到父母之邦的英国,就那么客死他乡了。
据说,他的后人与庐山曾有书信往来,用其父亲留下来的少量的老照片,来同善良的牯岭人分享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想让牯岭人记住李德立,满足其家族尚未泯灭的海外“开发”的巨大荣耀。
他孙女曾向庐山有关部门提出,想在山上某地为李德立树立一块纪念碑,被断然拒绝。
对此,有位作家说,我不明白庐山为什么就这么小气,李德立改变了这座山的历史,这是客观存在,让大家知道这座山的往事,又有什么不好?就算他当年有过骗地的经历,可毕竟是他,让庐山有了今天。
我倒觉得,这是迄今为止庐山所做的*富有血性的事情之一。
李德立当年有过骗地的经历,不能简单地用“就算”二字来谅解,来一笔勾销,那是一种以强凌弱,趁火打劫,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不是小过,而是大恶。
李德立改变了这座山的历史,这也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存在的,并非是合理的。李德立的确是按照他的理想,将牯岭建成了田园城市,但是得弄清这一切是为了谁,既非为着全人类,也非着眼牯岭人的未来生活。甚至他都不是为了当年的大英帝国,而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
依照这位作家的意思,似乎是李德立才让庐山有了今天,才让庐山人靠着这些别墅之类的遗产有口饭吃,应该懂得感恩,而不是数典忘祖,应该替他树碑立传,敬若神明。
呜呼!哪天我们在追求或享受功利的时候,首先分清了是非和善恶,我们才算真正变得成熟、体面而富有尊严了。
每次去庐山,我都要去长冲河畔走走,算来不知去过多少回了。每次都加重了我内心的负担,不知为何会这样?原本是去放松的,结果总是弄得心事重重回来。
难道长冲河谷非得就是一个你争我夺的名利场、一个鹿死谁手的大战场、一个若不熟谙此道就需赶快逃离的冒险家乐园,而注定就不是一个适宜放松的地方?
到后来,我似乎上瘾了,不去长冲河,似乎找不到去庐山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总是去抠身上的疤痕,弄得创口越是愈合不了,就越是想去抠,似乎那种痒痒的痛痛的感觉才是我们所要的得以存在的感觉。
是的,长冲河在我的印象中,是一条等待愈合的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