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觉与记忆有着惊人的联系,从大文豪普鲁斯特对玛德琳蛋糕的魂牵梦萦就不难理解。但味觉所牵引的,不只是短暂的人生所遭遇的吉光片羽,它更像一朵难以定型的云,载着人们对于世界初始的集体记忆,随着时间日渐老去,这朵云*终降落为雨,遁人梦土之中。
因此我总觉得,做食物的人应该传承的“道”,首先是神鬼之事,其次才是美味。
据说仙逝的国宝级总铺师林添盛,讲究办桌的“典故”更胜“菜色”,他说早年人行规矩多,拜师学艺之前,不是先拿菜刀,而是先学会画符,因为不论婚丧喜庆,厨师都须按照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设计菜色。他说:“很多细节都有典故,但现代人已经不太讲究了。”细节,是的,我暗自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行家本色。
不过,相对于男性大厨所传承的阳刚典故,女人之间,尤其是母女相传的饮食之道,保留的或许是年代更为久远、属于上古母系社会秘传的“食事”,那是有关世界原初状态的传说,以令人由衷感谢的方式,转化为一道道感动人心的平民美食,也因此得以跨越时空的阻拦流传至今。我衷心觉得,这近乎神显。
例如,一片薄薄的煎饼,参与了世界的开始。
这或许是许多人从小就耳熟能详的神话。我的外婆在厨房里告诉母亲,母亲也在厨房��告诉我这个传说。每年端午节接近的时候,外婆就开始忙着做煎饼,她一边搅着面泥一边说:“这是为了补天。”在昏暗的灯光中,几十年的老厨房于是慢慢地、慢慢地在空间与时间中褪去,一座原始的、黝黑的洞穴隐然浮现。
我在斑驳的光影中,听到了这样的故事:从前,几个野蛮的男性神明互相争战,打得天上破了一个洞,就好像有人从天上把一整盆水往下猛倒,整个世界即将灭顶,女娲不合天地就此灭绝,于是想尽办法将缺口补起来。作为一位难免要处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女性神明,她理所当然地将手上正在做的煎饼,以女性的本能与智慧,往天上的破洞一贴,于是雨也停了,水也退了。
从此以后,每年补天节(或称天穿节)这**,人间的家家户户都会制做煎饼,让自己在被美食温暖了的感官中,重新体验世界重生的喜悦,并纪念女神的恩典。直到今天,如果你在每年五日节来到泉州人聚居的鹿港(听说客家人另有农历元月的补天节),除了热闹的划龙舟比赛外,你还会发现,整个小镇都飘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饼香味。鹿港人以如此令人愉悦的方式,同时纪念着女神与诗人。
所以女娲其实不是炼石补天,那是被男性修改后的版本。
“何止如此,在母系社会的时候,神话讲的是女娲治水,但在文字发明后的父权时代,她如圣母般的神迹,被男人用大禹治水的故事给窜改了。”一位自称是女性主义者的女子听了我转述的故事后,愤慨地提出她的女性史观:“母系社会是一个比较容易达到性别平等的社会,因为世界是女性所创,所以她具有创作者先天的超然与宽容;而男人的世界是后天夺取而来的,为了巩固抢来或偷来的统治者地位,所以难以公平对待女性。”她的神情凛然如女神,我不禁莞尔。
不管如何,煎饼补天真的是充满生命力的创意。
神话的能量如此巨大,大概世上真正的原创在创世之初就已经用尽,从此天地只是悠悠变老而已。如果启蒙前的漫漫长夜,以其肌理丰富的黑,启发人们以梦的语言织就如此生动的文本,多么令人暗自期待,文明的**道曙光能晚一点到来。但它毕竟已经盛气凌人地来了,而如此重要的诞生神话,沦为婆婆妈妈的口传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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